「不會。也許以後我會告訴他,但會先經過妳的同意,而且要對事情有幫助才行。有些事情如果妳不希望讓他知道,我一定會幫妳保密。關於這點,我們可以再詳細討論。」
「你打算什麼時候過來?」她的語氣變得稍微冷淡了一些,彷彿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不該答應似的。
我躺在沙發上,心中再次想到:我是否該把那座教堂尖塔往右移一點。沒錯,在兒時的窗外景象中,這座尖塔確實是在正中央,就像我所畫的那樣,但如此一來,卻使得畫面太過平衡與對稱,讓人看來不太舒服。該死的羅伯特!他不肯講話,根本就是害到他自己。他的大腦所分泌的化學物質不太正常,把他害得還不夠慘嗎?他為什麼還要跟自己過不去呢?然而,這正是問題所在:我們體內所分泌的化學物質究竟是如何影響我們的意志?他有兩個小孩,還有一個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太太,視力還很敏銳,手指也很靈巧,駕馭畫筆的能力更讓我忌羨不已。他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奧利佛太太,我是華府金樹林療養中心的馬洛醫師。」我說。「我們好幾個禮拜以前曾經談過有關羅伯特的事。」
「也只好這樣了。」她說,然後又補了一句:「再見!」便輕輕的將電話掛上了。
此時,她終於開口了。「我不認為你這樣做會對你有什麼幫助。」她的語氣聽起來幾乎是親切和藹的。「不過,如果你這麼關心羅伯特的情況,那我就答應吧。我每天下午四點鐘下班,然後得去學校接小孩,所以我不確定我們有什麼時間可以談。」她停頓了一下。「我想我可以挪出一些空檔來。但我說過了,要我談論他,有時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所以請你不要有太高的期望。」
「我會試著把時間騰出來。」她說。「你明天再打來,到時候我再告訴你。」
那天晚上,我回到公寓,躺在沙發上,看著客廳裡那金綠兩色的裝潢。這是個很累人的一天。一大早羅伯特還是照例拒絕跟我說話。他的眼睛m.hetubook.com.com滿布血絲,幾乎已經有些絕望的模樣。我心想不知道是否有必要派人在夜間看守他。會不會有一天早上我去探視他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把我給他的所有油畫顏料都吞下肚,或者拿床墊裡的彈簧割腕自殺了?我該不該把他送回去給約翰.賈西亞,讓他在那裡接受治療?我可以打電話給約翰,告訴他我發現這個案例不適合我,因為我在上面花了太多時間,而且看來也不太可能有什麼成果。我又想,該不該告訴約翰,我對自己的表現感到不安,因為當我在電話中聽到凱特.奧利佛的聲音時,心臟居然開始「砰!砰!砰!」的一直跳。之前我不是不太願意打給她嗎?還是我心裡根本就渴望打給她?
「喔。」那一瞬間她的聲音裡彷彿具有一絲嘲諷的意味。羅伯特筆下那個黑瞳炯炯、嘴角時喜時瞋的女子說話時,也應該是這樣的語氣吧。「其實他跟我也沒什麼話講,尤其是我們相處的最後一兩年。你等等——我失陪一下。」說著她好像走開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她說:「奧斯卡!孩子們!請你們到另外一個房間去。」
「對不起。」我說。「我相信妳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只是我真的需要盡最大的能力去幫助妳的丈夫——我是說妳的前夫。我是他的醫生,有責任照顧他的安全與健康。我改天再打來,看看是否能找一個妳比較方便的時間說話。」
「奧利佛太太,我是華府的馬洛醫師。很抱歉再次打擾妳。」她並未回應,於是我便繼續說道:「我知道我的要求有點不太尋常,可是我想我們兩個人都很關心妳先生的狀況,所以我在想不知道妳願不願意讓我去一趟北卡,和妳談談他的狀況,就像妳上回說得那樣。」電話中仍然是一陣緘默。
因此,當我再度打電話給她的時候,我不僅違反了自己一貫的政策,也等於是無視於她當初的要求。我心不甘情不願的從羅伯特的檔案裡找出了她的電話號碼,但心裡很疑惑:這麼做是對的嗎?但如果不這樣做,又可以嗎?那天清晨,我去探視羅伯特的時候,他似乎極度沮和-圖-書喪。當我問他是否曾經想過《蕾妲》那幅畫時,他只是一語不發的瞪著我,彷彿已經累到連我問他這種荒謬的問題時,他都已經沒有力氣發怒了。有些日子裡,他會畫些油畫或素描,而且畫的總是那個鮮明的女子臉龐。其他日子裡——就像今天——他卻躺在床上,牙關緊閉,要不就是坐在我來時通常會坐的那張扶手椅上,手握著那些信函,表情陰鬱的看著窗外。有一次,我進入他的房間時,他睜開眼睛,對著我笑了一下,並喃喃的說了些什麼,彷彿是看到某個愛人一般,但隨後就從床上跳下來,朝著我揮了一拳。在這種情況下,我起碼應該問問他的前妻,他對從前所服用的藥物有什麼樣的反應,以及哪種藥物對他最有效等等。
當她再度開口時,聲音裡的喜悅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畏懼。「有什麼事嗎?羅伯特還好吧?」
「一切正常,沒什麼好擔心的。奧利佛太太。他還是老樣子。」此時我聽見話筒中有一個小孩在後面大笑、喊叫的聲音,接著便是「砰!」的一聲,彷彿有某個物體掉落在附近的地板上。
那天晚上我回家後,在信箱裡發現了柔伊寄來的一個包裹,裡面裝著她翻譯出來的信件,顯然她有了新的進度。我把這些信塞進行李箱,準備帶到綠丘鎮去。這將是我的假期活動之一。
「也許這個週末過後吧。妳下星期一或星期二有空嗎?」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裡幾乎有些譴責的意味,在那一瞬間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當然有按時吃藥。事實上,在這方面他從未顯出任何抗拒的跡象。
「羅伯特剛到我們醫院的第一天還會開口說話。當時他曾經允許我和妳談論他的病情。」她默不作聲。我繼續說道:「如果妳能和我談談他的狀況,比如說,他對先前的用藥有什麼反應等等,將會對事情大有幫助。」
第二天下午下班前,我再次打電話給奧利佛太太。這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嚴肅。
「您是馬洛醫生對吧?」她緩緩的和_圖_書說著,聲音略微顫抖。此時我再度聽見話筒中傳來小孩的嬉鬧以及敲打、重擊的聲音。「不說別的,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我跟警方和兩個精神科醫師都談過了。我有兩個孩子,沒有丈夫。羅伯特的保險到期後,他的住院帳單有一部分就得由我和他媽媽來支付。這些錢是來自他和我所繼承的遺產,大部分是他的,但我也有出一點。這點你可能已經知道了。」其實我並不知道。說完後,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如果你要我花時間談論我人生中的不幸的話,你得親自來一趟才行。很抱歉,我正忙著做晚飯。」那顫抖的聲音是來自於一個不習慣叫人家去死的女人,一個通常很有禮貌但如今已經被逼到絕境的女人。
我通常不太喜歡和病人的家屬面談,但連續幾個禮拜以來,我眼看著那個引人注目的面容一再出現在羅伯特的畫布上,卻無法從他口中得知任何端倪,難免有挫敗之感。更何況,他曾經說過,我可以和他的前妻凱特談談。
「我了解。」我說,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似的。說來荒謬,我居然會因為她答應了這件事,而感到一種莫名的快樂。
凱特仍然住在綠丘鎮。羅伯特剛住院時,我曾經和她談過一次。她在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輕輕柔柔的,彷彿有些疲憊,在得知羅伯特已經住進金樹林療養中心後,更顯得益發疲憊了。她說話時,話筒中不時傳來兒童的嬉笑聲。她說她知道之前的醫生對他的診斷結果,並說他們一年多以前就已經正式離婚了,而這段期間他多半都待在華府。然後她便表示她不太願意談論這件事。因此如果她的丈夫——應該說是前夫——安全無虞,而且我手中又有他在綠丘鎮的精神醫師所提供的病歷,那麼我是否可以不要再問她了。
「我保證不會打攪妳太多時間。」我連忙又說。「只要幾個鐘頭就夠了。我會待在幾個老朋友那兒。他們在那裡有房子。我會盡量不吵妳。而且我們的談話內容將完全保密,只用在跟治療妳先生有關的用途上。」
「羅伯特,你今天好嗎?」我一邊問著,一邊在那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你看起來www.hetubook.com.com很疲倦。」他把目光移開,再次盯著天花板看。「我要休假幾天。」我說。「開車到處去晃晃,要到星期四或星期五才回來。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跟任何一個工作人員說。我已經要求他們必須隨傳隨到。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我已經有將近兩年沒有休假了(平常的假日不算)。上回休假是參加本地一所藝術學校所舉辦的繪畫活動,去愛爾蘭寫生,結果帶回來了許多畫面上一片綠油油的作品,自己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把平日所收集的地圖都拿了出來,並在車裡放滿了瓶裝水、莫札特的錄音帶和我的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我估計這趟車程大約九小時。醫院裡的職員看到我突然要去度假,都有點驚訝,心裡可能都在想:「可憐的馬洛醫生,他一定是工作太勞累了!」所以都沒有多問。我交代他們,在我離開期間要日夜看守羅伯特。到了星期五那天,我便走進羅伯特的房間向他道別。之前他一直在畫素描,主題還是那個鬈髮的女人,但這回我發現畫裡多了一點別的東西:一張類似花園長椅的座椅,有著高而華麗的椅背,四周圍繞著樹木。當我忍不住再次暗地讚嘆他那卓越的繪畫技巧時,卻發現他的素描簿和鉛筆掉在床上,他則躺在那兒,頭往後仰,眼睛瞪著天花板,頭髮豎著,臉部的肌肉不停抽搐。我進去時,他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我。
我睜開眼睛時,又看到了那幅畫。我先前已經說過了,我喜歡畫人像,但壁爐上方這幅油畫卻是描繪窗外景色的風景畫。通常我畫風景時都是去戶外寫生(尤其是在維吉尼亞州北部時,那裡的藍色山脈從遠處望去真是美極了),但這一幅例外。它是我受到維亞爾的一些畫作啟發後,根據我童年時在康乃狄克州從臥房窗戶看出去的景色,所描繪出來的虛構風景。畫面的四邊是綠色的窗台和窗框,窗外可見茂密的樹叢、老房子的屋頂、矗立在樹林間的公理會教堂高聳的白色尖塔,以及淡紫中泛著金光的春日暮色。我用粗簡的筆觸把記憶中的一切都畫了進去,除了那個倚窗而立、沉浸其中的小男孩之外。
「不過,問題在於他和_圖_書還是滿沮喪的,而且情緒很不穩定。我希望能等到他的情況好得多的時候,再考慮要不要讓他出院。但目前最困難的部分,是他根本不願意跟任何人講話,包括我在內。」
馬洛
平常這個時候我應該已經把水壺裝滿,出去跑步了。但今天我已經太過疲倦,於是便躺在那兒不動,半閉著眼睛,看著壁爐上方我自己的那幅作品。我當然知道油畫不適合掛在壁爐上方,但我很少在壁爐裡生火,而且剛搬進來的時候,發現那塊牆面空蕩蕩的,需要某個東西來裝點一下。此刻,我簡直是精疲力竭,渾身乏力。也許像羅伯特這樣已經消沉抑鬱到某種程度的病人,也是這種感覺吧。我把頭靠在沙發的扶手上,試著瞇起眼睛,像他們那樣無精打采的轉動頭部。
「那麼,我們就再見嘍!」我說。「希望我回來時可以看到你的作品。」我起身走到門口,舉起一隻手向他揮別。有時候,跟他講話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面對他的沉默,我通常完全沒轍。但這回,不知怎地,我卻覺得自己扳回了一點劣勢(當然我立刻就壓抑了這樣的念頭):再見,我要去見你太太了。
五點三十分時,我撥了那個位於綠丘鎮——我聽幾個曾經在那裡避暑的朋友說,它位於北卡羅來納州西邊的山區——的電話號碼。當話筒中傳來她那輕輕柔柔的聲音時,我差一點愣住了,因為這回她聽起來好像才剛和某人一起為著某件事情而大笑似的。感覺上,在電話那一頭的好像是羅伯特日復一日所描畫的那張美麗臉龐。她的聲音裡帶著喜悅:「喂?」
我就這樣在沙發上賴著,直到肚子餓得受不了才站起來,換上睡衣,打開一罐番茄湯,在上面綴了一些歐芹和酸奶油,並切了一大片麵包配著湯吃。我看了一下報紙,然後又讀了一下P.D.詹姆斯所寫的一本神祕小說(很棒的一部作品)。當晚,我沒進畫室。
我聽見她微微吸氣的聲音,似乎被我嚇到了,正在努力思考該如何應對。
「你會告訴羅伯特你要來的事嗎?」她好像突然想到這點似的。「他會知道我要談有關他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