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夫婦(妍安與華特)的房子就在一條泥土路旁邊,屋前豎著一面木牌,上面寫著「哈雷小屋」。他們夫婦此刻正因過敏的毛病在亞利桑納州休養,讓我很慶幸自己無須面對他們,向他們解釋我之所以來到綠丘鎮的原因。我步出車外,伸展一下自己僵硬的雙腿(看來以後我得多花點時間跑步才行,但問題是要怎樣才能擠出足夠的時間呢?),發現後院的景觀彷彿頗佳,便走過去瞧一瞧,果不其然看見院子的盡頭放著一張長椅,俯瞰著一座陡峭的山坡,可以看到遠處市區裡一棟棟有如火柴盒般的房屋,視野非常遼闊。我坐了下來,呼吸那沁涼的空氣,感覺春天正從松林裡向我走來。我心想,哈雷夫婦怎麼捨得離開這裡,住到別的地方去?
我想到我在華府每天長途跋涉,穿越市郊的車陣,往返於公寓和診所之間的累人情景。我聽見風吹過松林樹梢的聲音、可能來自遠處山下州際公路的隱隱車聲,以及偶爾傳來的鳥鳴聲。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鳥,只看見一隻北美紅雀從院子下方峭壁上的樹叢間飛出來。我想起在那座城市的某處(我不確定是在哪裡,但今天晚上會查一下地圖),有一個說起話來語調輕柔的女人,正帶著兩個孩子及一顆破碎的心,為生活奔波。她和-圖-書住在一棟我尚未見到的房子裡,過著孤獨寂寞的日子,而她的孤獨與寂寞至少有一部分是羅伯特所造成的。我心想,不知道我可以從她口中聽到什麼。我開了老遠的車子來到此地,希望她不會改變心意,突然不想和她前夫的精神醫師談話。
到了洛亞諾克鎮附近,我便把車子開下高速公路,在一家食堂裡吃早餐。之前我已經在公路旁邊看過這家店的招牌,但是當我開到它那外型單調無趣、停放著四五輛小貨車的店門口時,才發現這家店我已經來過了(可能是在很久以前某一次外出寫生的時候),只是我沒認出它的名字罷了。店裡的女侍帶著一臉倦容,把我要的咖啡端了過來,一句話也沒說,但等到她把我點的蛋拿過來時,倒是笑了一下,並用手指著桌上的辣醬。店的一角,有兩個胳臂粗壯的男子正在談論他們想找卻找不到的一些工作,兩個裝扮不太高明的女子正在付帳。其中一人大聲的對另外一個人說:「我真不知道他到底認為自己要的是什麼!」
一八七七年十月十四日
我換了衣服,開始沿著山路跑步,慶幸自己終於可以不必再開車,也很高興能暫時甩掉與羅伯特和他的前妻(我明天即將遇見的那個女人)有關的念頭。回到屋內後,我沖了個澡,很慶幸小
m.hetubook•com.com屋裡還有熱水可用。洗完後便拿出我的畫架,立在後院裡。從小屋兩旁的雲杉樹叢間看過去,左右兩邊都有類似的房屋,而且看起來似乎也一樣沒人住。我原本沒打算要度假,但當我捲起襯衫袖子,打開水彩盒時,突然微微有一種解脫塵世束縛的感覺。此時已是黃昏,光線甚美。我打算捕捉這早春時節山下市區的景象,畫一幅比客房裡那些已經褪色的水彩畫更好的作品,說不定可以送給妍安和華特夫婦,就算是我付給他們的微薄租金吧。
您從布盧瓦寄來的信已經在今天上午抵達,讓我們(尤其是您的弟弟)非常歡喜。我已經親自把信讀給公公聽,並盡可能詳細的向他描述您所畫的那幅素描。那幅作品非常動人,但我不敢多做評論,否則您將會知道我的程度有多麼粗淺。此外,我也已經把您評論庫爾貝先生的文章念給公公聽。他說,庫爾貝的幾幅畫作過去時常清晰的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而您的文章使得他對它們的印象更加鮮明。謝謝您對我們一家人的愛護。祝福您。伊維思要我代為向您問安。
過去我從未到過綠丘鎮,一旦我把車子沿著山路,開到一座長長的山隘上時,就發現那裡並不難找,因為下方的山谷中就有一座城市。這裡的春天來
和*圖*書得比華府晚很多,沿路的樹木仍是一片新綠。我進城時所經過的人家前院裡,山茱萸依舊盛開,杜鵑枝頭仍然滿是尚未綻放的圓錐形花苞。綠丘鎮的市區位於山頂上,那裡矗立著一棟棟覆著紅瓦屋頂的洋房和小型的哥德式大樓。我一路沿著市區邊緣的道路行駛,開上了朋友在電話中向我描述的那條彎彎曲曲的瑞克山街。街道兩旁都是住家,小巧的房子掩映在鐵杉、樅樹、杜鵑以及盛開的山茱萸後面。薄暮將至。我搖下車窗時,聞到了比黃昏更濃重的、屬於黑夜的苔蘚氣息。
親愛的伯父:
事實上,這些年來,當我偶爾獨自(最近一次是和我太太一起)開車經過這裡時,總會不由自主的把車頭掉向通往馬納薩斯的出口匝道,在那兒的國家戰爭紀念公園稍做停留。有一年九月(那時我還沒認識我的妻子),在一個淒冷迷濛的早晨,我在那裡的遊客中心付了錢,便走過那片原野,站在當年南北兩軍曾經爆發慘烈內戰之處眺望,只見四處霧氣瀰漫,前方下坡處的盡頭,有一間老舊的石砌農舍。在坡地的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樹,彷彿正呼喊著我,要我走到它的枝枒下面去守望,或從我當時所在之處將它描繪入畫。我站在那兒看著霧氣逐漸散去,心中納悶人們為何要自相殘殺。當時我獨自www•hetubook•com•com
佇立,四下不見一個人影。如今我已結婚,想起這樣的時刻,總不免既懷念又有些不堪回首之感。
那晚,在客房裡的單人床上,我開始讀起柔伊寄來的信。
我自從就讀於維吉尼亞大學以來,就很喜歡維吉尼亞州,曾經多次路過此地,也曾專程前往,在那一片藍天綠野中度假、畫畫或遠足。我喜歡那條帶我們遠離城市喧囂的長長的I—66公路,但如今華府的轄區已經一路擴張到了佛朗特羅伊鎮。一簇簇供市區通勤族居住的郊區住宅,沿著州際公路和附近的道路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此刻,我開著車子在晨間靜謐的公路上疾馳,發現自己尚未抵達馬納薩斯,就已經忘記與工作有關的事了。
碧翠絲.戴克萊瓦.韋諾謹上
二樓有兩間小小的臥室。其中有一間顯然是屬於哈雷夫婦的。於是我便走到另一間。裡面有兩張鋪著海軍藍床罩的單人床,牆上掛著幾幅以水彩描繪的山景,是原版的,畫得還不賴。我拉開格子布窗簾(這些窗簾也有點潮溼,摸起來好像有電似的,讓人不太舒服),並將窗戶撐開。這整棟房子都位於雲杉之類常綠喬木的樹蔭下,但至少我可以在睡覺前讓它通風一下。華特曾告訴我,如果能生起爐火感覺會好一些,而且我發現樓下和_圖_書的壁爐裡已經放了柴火,但決定還是等到晚上再來生火。老舊的冰箱裡除了幾罐橄欖和幾包酵母粉之外,什麼都沒有,幸好我還不餓。晚點我會開車下山買一些食品、一份報紙和一張本地的地圖。明天下午也許會有時間在市區裡逛逛。
馬洛
房子的鑰匙正如哈雷夫婦所言,放在一個裝滿泥土的花盆底下。不過那大門卻讓我頗費了一番力氣,最後只好用屁股用力的撞才將它打開。我把躺在走廊上的兩三張披薩廣告單拿進屋裡,在門墊上將鞋底的泥土拭淨,並將大門維持在開啟的狀態,以便讓屋裡那屬於冬天的霉味散去。只見客廳小而擁擠,放著幾塊碎呢地毯及過時的家具。嵌在牆面的書架上,放著幾排平裝小說和一套燙金版的狄更斯全集。電視顯然已經被收到壁櫥的某處,沙發上擺著幾個繡著織錦畫的椅墊,摸起來有點潮溼。我開了幾扇窗子,又把後門打開,然後便提著我的旅行箱上樓。
那一刻,在那瀰漫著咖啡的熱氣及濃烈香煙味的小店中,看著透過窗戶灑在我手肘邊的黯淡日光,我還以為她是在說我。我想起當天早上緩緩從床上爬起來時(當時天還沒亮),突然想到羅伯特畫中的女子,體內湧出了一股慾望。那時才意識到,這趟旅程不僅打亂了我自己既定的工作時程,也違反了專業守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