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希望妳明白羅伯特並沒有立即性的危險。自從在國家畫廊出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嘗試破壞任何一個東西或傷害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妳知道有關國家畫廊的事吧?」
我原本打算拒絕,但又想在這個宜人的南方家庭的客廳裡,還是接受主人招待比較有禮貌。
我看了一眼對面的奧利佛太太,發現她已經將雙手交疊在膝上,好整以暇的坐在那裡。她穿著一雙有點孩子氣、從前可能是深藍色的帆布鞋,頭髮又直又密,長度及肩,樣式簡單而優雅,色澤則混合著獅鬃、小麥和金箔的顏色。我心想,這樣的髮色我恐怕畫不出來,事實上,如此斑駁的色彩恐怕任誰都很難畫得自然。她的五官很美,臉上並未化妝,只塗著色彩柔和的唇膏,嘴角和眼角微微有些細紋。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是神情嚴肅的打量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她終於開口了:「很抱歉讓你久等了。我差一點就改變主意了。」但她既未道歉,也沒有再做說明。

奧利佛太太回來時,手上端著一個木製的托盤,上面放著兩杯咖啡。杯子上有細緻的黑莓圖案,旁邊還放著小巧的銀匙以及盛裝奶精和砂糖的銀壺,在她那藍色的牛仔褲和褪色的運動鞋襯托下,顯得十分優雅。我注意到她配戴著一套鑲著細小藍寶石(也可能是青玉或電氣石)的項鍊和耳環。她把托盤放在我身旁的茶几上,把咖啡遞給我,然後便拿著她自己的那杯走到她的沙發座前,熟練的端著它坐了下來。那咖啡很好喝,在經過那道冷颼颼的門廊之後已經不燙了。她一語不發的看著我,讓我開始納悶羅伯特的太太是否會跟她先生一樣沉默寡言。
「只有第一天來的時候。」我答道。「他承認自己在國家畫廊所幹的事,又說只要我願意,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談。」我決定暫時不提他說,我甚至可以找「瑪麗」談談這件事,內心暗自希望我不必開口問她,她就會自動告訴我「瑪麗」是何許人也。「但自從那次以後,他就再也不肯講話了。我相信妳一定了解,他只有透過說話才能抒發心中的困擾,也才能讓我們了解是什麼原因使得他的狀況惡化。」
「好吧,凱特——謝謝妳。」我把目光移開。「妳覺得自在就好。還有,我會做一些筆記,不過只是供自己參考用的。」
「你想激怒他嗎?」她直率的問,眉毛又揚了起來。
「是的。幾乎每天都畫,而且我發現他有一次畫展也是以她為主題。我想妳可能會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情。」
她默默的握著我伸出來的手。她的手就像她的個子一樣小巧。我原本以為她握手的力道會像孩子一樣輕,沒想到手指非常m.hetubook.com.com有力。如果說她的個子像個小女孩,那麼她就是個強壯、甚至兇猛的小女孩。「請進。」她說完便轉身返回屋內。我跟著她走進那間我之前已經打量了好一會兒的客廳,那感覺就像是觀眾走上了舞台的布景之中。彷彿當你坐在台下等候觀賞一齣戲時,台上的布幕已經拉了起來,因此在演員還沒進場時,你就已經先把戲中的布景一覽無遺了。此時屋內一片寂靜。我走近書架去瞧,才發現架上的書大都是小說,包括好幾百年來的作品,還有一些詩集和歷史著作。
她端起了咖啡。「好的。」她說。「也許就這樣吧。先讓我想一想,然後我們再一塊兒決定該怎麼做。請你叫我凱特吧。」說著,她的嘴角再度微微上揚。看來她曾經是一個愛笑的女子,也許有一天她會恢復昔日的模樣吧。「我不想再保留奧利佛太太的身分了。事實上我已經開始申請改回娘家的姓氏。這是我前一陣子才做的決定。」
「你是說今天早上嗎?」
過了一會兒,我開始感到絕望。奧利佛太太必然已經改變了心意。她不喜歡和別人談論自己的私事。這件事我可能做錯了。我像個傻瓜一樣,開了九個小時的車子來到這兒。如果她決定把門鎖上(當然我並沒碰那門把),跑到別的地方去,不想和我談,那也是我活該。我心想,換成是我,可能也會這麼做。我遲疑的再次按下門铃。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按鈴了。再不成,我就放棄了。
她點點頭。當然了。
她點點頭。「他還一直在畫她嗎?」
這話讓我頗為意外,而且臉上可能已經不由自主的表現出來了。「無論妳目前對羅伯特有什麼感覺,我相信妳這樣做一定會對他有幫助的。」
她長得頗美,看起來伶俐而機敏,但顯然並非羅伯特畫中的女子。她的頭髮是黃褐色的,像沙子一般,皮膚白皙,臉上有著一些會隨著年齡逐漸消退的雀斑,一雙眼睛像大海一般湛藍,乍看之下,會讓人想起海灘。此刻,她那雙湛藍的大眼正小心翼翼的注視著我。我在台階上愣了一下,隨後便快步走上前去。靠近她時,我發現她個子不高,體態苗條,身高大約到我的肩膀,也就是說,差不多到羅伯特的胸骨。她把門往裡頭又開了一些,然後便走了出來。「你是馬洛醫生嗎?」
這個問題問得真好,直率而敏銳,於是我便放下手中的咖啡,眼睛直視著她。我事先並沒有料到自己這麼快就必須回答這樣的問題,而且老實說我也還沒有答案。她只和我談了五分鐘就逮到了我的破綻。
「不,我是要從他口中套出一些事情來,讓他知道我對他的生活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這可能會使得他願m.hetubook.com.com意再度開口。」
「我不怪妳。」我原本事先已經想好了一套比較溫柔、善解人意的回答,但在這個情況下,似乎派不上用場。
「是啊,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把這件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她微微俯身,小巧的軀體在衣衫下起伏。「你很習慣聽別人說他們的隱私吧?」
「謝謝妳答應和我見面,奧利佛太太。喔,對了,這是我的名片。」我把名片遞給她,但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太拘謹了。她低下了頭。
我希望您不會介意我這樣稱呼您。我和您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在心靈上卻覺得和您很親近。公公要我謝謝您上回在我去信後所寄來的包裹。我將會把這本書念給他聽。伊維思只要在家,晚上也會幫忙念。他也很有興趣呢。他說他早就對這些較不為人所知的義大利繪畫大師很有興趣。我即將前往我的姊姊家待三個晚上,和她那幾個可愛的孩子在一起。他們是我在餘暇提筆繪畫時最喜歡的模特兒,我姊姊也是我最敬重的朋友,所以我很能理解您的弟弟對您的感情。公公說由於您生性謙虛,所以沒有人知道您是世上最勇敢、最真誠的人。世間有多少兄弟會如此溫馨的談論對方呢?伊維思答應我當我不在的時候,他會整個晚上念書給公公聽,等我回來時再接續。萬分感謝您的好意。
親愛的伯父:
她似乎深思了好一會兒,然後便將身子挺得更直了一些,使得上衣裡面那小巧的胸部曲線也跟著上升。「但你要怎麼向他解釋你是從哪裡知道他的事情呢?」
奧利佛太太先我幾步,走在前面。她穿著藍色牛仔褲以及一件暗藍灰色的合身長袖上衣。我心想,她顯然很知道自己的眼睛該搭配什麼樣顏色的服裝。她的身子看起來很靈活,雖然不像運動員那樣,但動作頗為優雅,彷彿她的身體透過動作不斷發現自己的輪廓似的。她走路的姿勢頗為果決,一點都不像個被遺棄的孤獨女人。她示意我坐在一張沙發上,自己則在對面的另一張坐下。那裡正好是客廳的轉角,我看見她身後有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有一片寬闊的草地,種著幾株山毛櫸、一棵巨大的冬青以及正在開花的西洋蘋果。這棟房子從門前的車道上看不出有這麼大,但事實上卻坐落在兩塊綠意盎然、花木扶疏的空地上。我心想,羅伯特一度也曾享受這樣的美景。我把公事包放在沙發旁靠腳邊的位置,試著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
「我不想再佔用妳更多的時間了。妳願意花這些時間我已經很感激了。」我說著便三兩口將咖啡喝完,把杯子放到一邊和圖書,然後拿出我的筆記本。「我們先看看今天上午的進度好了。」
我只好表現得更加友善。「我可以繼續開藥給他吃,但除非他開口,否則我們能做的很有限,因為我無法確定這些藥物對他有什麼幫助。我曾經讓他參加院內的個人治療和團體治療計畫,但他在那兒也是三緘其口,而且現在根本都不去了。如果他不肯開口,我就必須自己去找出有哪些因素可能會對他造成困擾,然後再去跟他談。」
聞言她便起身離去,再度展現了她那優雅俐落的身段。廚房並不遠。我聽見了碗盤叮噹和抽屜打開的聲音,並趁著她不在的時候打量這座客廳。只見桌上那幾盞檯燈都有著瓷製的燈座,上面有手繪的花卉圖案,但整個客廳裡都看不到用來擦拭油彩的油膩布塊或新進的風景畫藝術家的海報。牆上掛的是已經模糊不清的祖傳織景畫,以及兩幅以法國或義大利某處市集為主題的老舊水彩畫。沒有那個黑髮女子的生動肖像,也沒有羅伯特或任何一個當代畫家的作品,可以說完全看不見羅伯特在此住過的痕跡,除非架上的那些書是他的。也許這個區域不是他的地盤。畢竟客廳多半是妻子的轄區。但也可能是她刻意抹去了他存在的痕跡。
「多謝。如果有已經煮好的咖啡,我很樂意來上一杯。」
她揚起眉毛,喝了一口咖啡。她的眉毛是黃褐色的,色調比她的頭髮更深一些,一根根像是羽毛一般,彷彿是畫上去的。我試著去想自己曾在哪些人像畫上看過這樣的眉毛,又該用幾號畫筆來描繪。在那閃亮的髮浪襯托下,她的額頭顯得很寬。「他連一次都沒開過口嗎?」
最後我終於轉身,以致膝蓋被手中的公事包撞了一下。我快步走下那座石板階梯,心中充滿了怒氣。回程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我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想事情。在腦中思緖翻騰的情況下,當我聽見背後的門「喀嚓」一聲、嘎然而啟時,整個人還來不及回過神。我停下腳步,頸背上的寒毛豎了起來。這個聲音我已經等了五分鐘之久,何以聽見時還會嚇了一大跳呢?我轉過身去,看見那門已經朝內開啟,她就站在門口,一隻手仍放在門把上。
「其實大多數時間他看起來都滿平靜的,但偶爾會有憤怒焦躁的現象,只是沒有發作出來而已。我打算繼續讓他住院,一直到我可以確定他沒有安全上的顧慮而且可以過正常的生活為止。就像我在電話裡講的,我很想幫助他,但最大的問題是他不肯講話。」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奧利佛太太的房子並不像我先前所想像的那樣,是一棟高大潔白、造型雅致的典型南方建築,而是一座用西洋杉木和磚塊建造的寬廣平房,前院圍著黃楊木籬笆,和圖書種著高大的雲杉。我拿著羊毛運動外套和公事包下了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姿態優雅一些。先前我已經在哈雷家那光線昏暗的狹小客房內細心的裝扮,但一直刻意避免去想自己為何要這麼做。此刻,我看見屋外確實有一座門廊,但甚為小巧。大門邊的長椅上放著一雙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園藝用手套,上面沾滿了泥巴。此外還有一個裝滿各式小型塑膠製園藝工具的水桶。我想那應該是孩子們的玩具吧。木頭大門上嵌著一面乾淨的大玻璃窗。透過窗戶,我看見擺著家具和花朵的客廳裡空無一人。我按了門鈴後,便站在那兒等候。
她垂下眼簾。在少了那雙藍眼睛的襯托後,她的臉頓時顯得比較老氣。我想到兒時蠟筆盒裡一種顏色的名字「常春花藍」。這時,她再度抬起眼簾。「我想是的,雖然我並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你知道,到後來我實在幫不了他什麼忙。坦白說,那個時候我也並不真正想幫他。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我唯一後悔的事。這也是我會為他負擔一部分住院費用的原因。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我一時為之語塞。我原本打算一次問一點,先問她羅伯特最初有何症狀等等,然後再慢慢切入核心,但我從她的臉上看出她不會喜歡我支吾其詞。「是的。」
「我的意思是——他完全不肯開口。」我提醒自己,事實上他曾經開過一次口,告訴我我可以和現在坐在我對面的這個女人談一談。
這時,我才發現她那有著海洋和沙灘色彩的臉龐不僅看起來小心謹慎,還帶著一絲悲傷,讓我的心不禁為之糾結——可能是我的良心在作祟吧?真的是我的良心在作祟嗎?她的眼睛直視著我:「我猜你是想知道有關那女人的事吧?」她說。「就是那個黑頭髮的女人。對嗎?」
「你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茶?」
「奧利佛太太!」我故做輕鬆的表示。「我知道這麼做對妳來說並不容易。我希望妳能明白,我並不想以任何方式勉強妳說些什麼。我發現妳丈夫是個很棘手的病人,而且就像我在電話中告訴妳的,我很擔心他的狀況。」
碧翠絲.韋諾
而她也一樣沉默。
她聞言嘴角上揚,露出了兩排整齊的牙齒,上面的那排稍微大了一些,但也因此顯得很可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不過不久她又噘起了嘴巴。「唔。」她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像是一支輕柔的小曲。「你會提到我嗎?」
「當然。」我說。那一刻如果我的良心是一個人,我可能已經把它給捏死了。
「嗯。」她只是簡單的應了一聲。
我定睛看著她,但她連頭都沒點一下。
「我是說加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已經預hetubook.com.com留了兩個上午的時間。今天中午以前和明天上午。」她的語氣很平淡,彷彿是在和我討論旅館的退房時間似的。「但必要時,我還可以多休一個上午,不過不太容易就是了。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得加班了。為了在孩子放學後多陪陪他們,我已經偶爾必須要在晚上趕工了。」
她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然後便把她的咖啡杯放到一旁,彷彿宣告她要開始談正事了。這時我才注意到客廳裡的擺設都井然有序,極其整潔。她有兩個白天要上學的孩子,他們的玩具想必放在屋內的某處。她那套繪有黑莓圖案、完美無瑕的瓷器,之前想必也是被她放在某個孩子們搆不著的地方。這個女人持家的能力委實驚人,而我卻直到現在才注意到,也許是因為她做起來顯得毫不費力的緣故吧。此刻,她再度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好吧。請不要告訴他我和你談過,至少目前還不要,讓我想想看再說。不過我會盡量對你開誠布公。我想,如果要跟你談,那就乾脆談個徹底。」
馬洛
一八七七年十月十七日
「是的。」我回答。「您是奧利佛太太?」

「老實告訴妳,如果他問我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呢。」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像是一句職業台詞。「但如果他真的問了,就表示他已經開始說話了,那麼就算他生氣了,也沒什麼關係。」
屋裡沒有任何動靜。過了幾分鐘後,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點愚蠢,因為我站在那兒,屋裡的一切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倒彷彿像是我在偷窺似的。這座客廳陳設簡單而舒適,裡面擺放著一套顏色沉穩的沙發、幾張看起來像是古董的桌子,桌上各自放著檯燈,地上則鋪著已經褪了色的橄欖色地毯,以及一塊看起來質地細緻的東方風格小毯。同時,屋裡還有幾瓶水仙,一座鑲著玻璃、顏色深暗但頗有光澤的櫥櫃,但更多的是書本——一座座高大的書架全都放滿了書,但從我所在之處看不清書名。我站在那兒等候著,聽見屋旁高高的樹叢中鳥兒呼喚、歌唱、振翅飛翔的聲音,其中包括烏鴉、歐掠鳥以及一隻藍松鴉。這天上午天氣晴朗,頗有春日的感覺,但烏雲已經開始聚集,使得屋前門廊上的光線看起來有些陰冷。於是我便將帶來的外套穿上。
「這就要看妳了,奧利佛太太。」我回答。「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談談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他是我的前夫。」她說。我察覺到她的語氣中有一絲絲的幽默、一點微微的笑意,可能是針對我,也可能是針對她自己,彷彿是在宣告:「我也可能很難搞唷。」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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