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懷孕?」我倒抽一口氣,一手扶著百貨公司的外牆,感覺那牆像個堡壘一般安穩與牢固。
我搖搖頭,搖了兩三下,卻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又開始想吐了,如果再吐一次,我可就丟臉丟到家了。
到了那兒後,我在階梯口站住,握住欄杆,試著伸出一隻手來。「好了,這樣就可以了。謝謝你。我要去坐火車了。」
「好吧。」他又笑了起來,好像有點惱火,但也充滿了善意。「上車吧。」
然而,我太難受了,根本沒有力氣問他想做什麼。過了一分鐘後,我們衝到了戶外人潮熙攘的人行道上。他似乎試著要讓我鎮定下來。「妳沒事。」他說。「妳不會有事的。」但他才剛說完,我就轉身吐了出來。這次我特地遠遠避開他的鞋子以及來往行人的鞋子,吐在大門口的角落裡。然後我便開始哭了起來。我嘔吐時,他鬆開了我的肩膀,用他那隻巨大的手掌摩搓著我的上背部。不知怎地,這個動作把我嚇壞了,感覺好像有個陌生男子在地下鐵的車廂內挑逗我,而我卻虛弱得無法抗拒似的。我吐完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乾淨的紙巾,遞過來給我。「好了!好了!」他喃喃說道。最後我終於直起腰來,靠在百貨公司的牆壁上。「妳要昏倒了嗎?」他問。這時我終於看見了他的臉。他有著一雙綠褐色的大眼睛,神色中帶著幾分同情以及見怪不怪的意味,看起來率直而機警。「妳懷孕了嗎?」他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色的布,開始擦拭他的鞋子。我以為他根本不理會我的道歉。但下一秒鐘,他卻抓住我的肩膀,急促的說:「快!」他的個子很高,聲音低沉,聽起來有一種撫慰人心的效果。他拉著我匆匆穿越那一條條筆直的通道,經過一波讓我再度緊緊抱住胃部的香水氣息,以及那些穿著運動服、手拿網球拍,衣領高高豎起、看起來帥氣而時髦的假人。我一路閃躲,想要離開那個地方。因為眼前每一個新的景象,所有那些我想買卻買不起、我的母親也享受不到的東https://www.hetubook.com.com西,都讓我覺得更不舒服。但這個抓住我一隻臂膀的陌生人實在太強壯了。他穿著一件短袖的厚棉布襯衫、一條污漬斑斑的灰色牛仔褲。我低著頭轉過身去時,瞥見他一頭鬈髮、鬍子沒刮、不修邊幅的模樣。他身上有一股味道。我雖然想吐,但還是可以依稀分辨那是亞麻子的味道。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我可能會覺得那個味道還挺好聞的。我心中暗忖,他是否想利用我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綁架我、奪取我的皮夾或做其他更糟糕的事——畢竟這是八〇年代的紐約市,而我又還沒有被搶劫過的經驗。
「什麼?」我傻傻的說道。「我怎麼可能會懷孕呢?」語畢,我的臉上就開始一陣燥熱,覺得很難為情,心想他可能會以為我在透露自己的性生活呢。老實說,當時我根本沒有性生活可言。大學時我曾經談過三次戀愛,大學畢業後,待在安亞伯的那段沉悶日子裡,也曾有過一次短暫的戀情,但到了紐約後,由於太忙、太累,也太害羞,不敢主動物色對象,因此在這方面可說完全繳了白卷。於是我連忙對他說道:「我只是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而已。」這時,我想起自己一開始時,曾經排山倒海的吐在他的鞋子上(連我自己都不敢看我吐出來的那些東西),又再度感到一陣暈眩,於是便用雙手扶著牆壁,頭也靠在牆上。
「哇,妳真的生病了。」他說。「要不要我幫妳倒一杯水?或者扶妳到哪裡去坐下來休息?」
「不,不。」我言不由衷的說道,一邊用手遮住嘴巴,以免自己再度嘔吐(雖然這樣做一點用也沒有)。「我得回家去。我得立刻回去。」
我站在那兒,雙手拿著帽子,小心翼翼的把上面的標籤翻過來。這頂帽子要價五十九美元九十九美分,比我平常一個星期花在食品雜貨上的錢還多。如果把錢省下來,再加一倍,就可以搭公車回安亞伯市看我媽了。可是她打開這個禮物時,臉上可能會露出微笑,可能會小心m•hetubook•com•com翼翼的拿著它在家中門廳的鏡子前試戴,並且一直笑個不停。我拿著那精緻的帽緣,也跟著她一起微笑,但心裡其實很難受,眼眶裡開始湧出了淚水。那些眼淚一旦流下來,勢必會毀掉我那天上班時所畫的淡妝。我希望不會有售貨員走過那帽架,前來向我搭訕。我怕只要有人一開口向我兜售,我就會把它買下來。
我實在不想再到店裡的其他地區逛,因為我那天早上上班時沒穿絲|襪,已經開始覺得自己的腳光禿禿的,上面看得見手指抓過的痕痕,實在很醜。但為了我母親,只好搭上電扶梯。平安抵達上面時,我照例鬆了口氣。走到帽子區,我看到一個個帽架,上面掛滿了帽子,顏色有的鮮豔,有的素雅。我很高興發現這個區只有我一個人。這裡有鑲著緞帶和絲花的透明薄帽、海軍藍的草帽和黑色的草帽,也有一頂綴著櫻桃果和葉子的藍色帽子。但它們都有點俗豔,尤其是放在一起的時候。我開始懷疑,也許買帽子當生日禮物並不是個好主意。就在這時,我看到一頂很漂亮的帽子。在眾多的貨品中,這頂帽子顯得有點突兀,但卻剛好適合我媽。那是一頂寬邊帽,上面盤繞著奶油色的蟬翼紗,上面又綴著各種幾可亂真的藍色花朵,有菊苣、翠雀以及毋忘我,像是一頂用草原上採集來的花朵裝飾而成的帽子。我把它拿了下來。
「我不能告訴陌生人我住在哪裡。」我有氣無力的說道。
「少來了。」他咧嘴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很漂亮,鼻子很醜,眼神非常溫暖,看起來頂多比我大個幾歲,一頭黑色的鬈髮糾結怒張著,像枝幹上的樹瘤一般。「我看起來像會咬人嗎?妳坐幾路的火車?」
幾分鐘後,我把那頂帽子放回帽鉤上,轉身向電扶梯走去。但我走錯了,又到了原先上來的電扶梯那兒。這時有人正從扶梯裡走上來,因此我只好後退。我盲目的走到另外一邊往下的電扶梯,雙手抓住扶手,搭到一樓。但那扶手似乎在我的手底下不停晃動,因此快到下面時,我已經很m•hetubook.com.com想吐了。我擔心自己會踩空絆倒,於是便把腰彎得更低一些,以減輕胃部的不適,但後來我居然真的絆倒了。此時,一名經過電扶梯底部的男子轉過身來,迅速扶我一把。接著我便吐在他的鞋子上。
因此,我遇見羅伯特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鞋子。那是一雙淺褐色的厚重皮鞋,外型有點笨拙,非常與眾不同,像是英國男人在農場工作或走過荒野前往酒吧時會穿的那種鞋子。我後來才知道那雙鞋子的確是手工縫製、價格不菲的英國鞋,穿了六年才壞。他有兩雙這樣的鞋,不時換著穿,因此它們看起來都舊舊的、很好穿的樣子,但卻不至於邋遢。除了鞋子以外,他對自己的衣著全不在意,只對顏色特別有感覺。他的衣服往往來自跳蚤市場、平價商店或朋友處,最後也往往回到這些地方。「那件長袖運動衫呀?喔,那是傑克的。」他會這麼說。「他昨晚把它留在酒吧裡了。他根本無所謂。」然後那件長袖運動衫就會一直待在我們家,直到變得破破爛爛,被我們拿來當成抹布或用來擦拭畫筆為止——畢竟當時我們結婚已經很久,足以讓衣服變成破布了。這種事情對羅伯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因為反正他和傑克爭論有關粉蠟筆畫的問題一直到凌晨兩點時,也常把他自己的手套或圍巾忘在傑克家。無論如何,羅伯特的衣服上面大都沾了許多顏料,因此除了別的藝術家之外,也不會有人要。就像某些藝術家一樣,他從來不在意這方面的事。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女人是在馬里蘭州的一個公路休息站。不過在此之前,我應該先告訴你,我第一次看到羅伯特的經過。我是一九八四年在紐約市遇見他的。當時我二十四歲,已經在紐約市工作了大概兩個月。那時正值夏天,我很想念我的家鄉密西根州。我原本就預期紐約的生活會很刺|激,後來也發現它確實很刺|激,但也很累人。我住在布魯克林,而非曼哈頓。我上班時得搭三班火車,無法悠閒的散步經過格林威治村。我在一家醫學期刊擔任助理編輯,一天和圖書工作好幾個小時,下班後往往已經累得哪裡都沒辦法去了,想去看那些有趣的外國電影又擔心太貴。更何況,當時我也還沒交到什麼朋友。
於是我們便一起上了火車,踏進了那可怕的人潮之間。我們沒位子,只好站著。他用一隻大手在我背後穩穩的托住我,另一隻手則抓住車廂頂上的吊環,但身子完全沒碰到我,讓我鬆了一口氣。火車轉彎,車身傾斜時,他便托住我一起搖擺。到了下一站,有人下車,我便一屁股坐在那張空出來的椅子上,心想車廂裡這麼擁擠,如果我再吐,嘔吐物至少會波及六個人,那我就再也沒臉活下去了。果真如此,我乾脆回密西根算了,因為我根本不適合在城市裡生活。城裡有七百萬人,但我比他們都還沒用,居然會在公共場所嘔吐。而無論離開紐約或從此死掉,最大的好處,就是我再也不用看到這個穿著棉布襯衫的高個子年輕人,以及他鞋子上的污漬了。
「得了!」他搶先一步,用身子護住我,不讓熙來攘往的人群碰到我,因此我只能看見他穿著厚棉布襯衫的背影。「下來吧!」
凱特
「你說什麼?」
於是我便用一手扶住那個陌生人的肩膀,另一手扶住欄杆。
當時正是下班時間,行人一群群快步經過我們身邊,走進百貨公司裡,走在人行道上,走回他們的家。「那——那裡——布魯克林。」我聲音虛弱的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就請你陪我往那個方向走。我沒事。再過一分鐘就好了。」我顫巍巍的跨出一步,並用手遮住嘴巴。事後我才納悶,當初自己為何沒有想到要叫部計程車。我猜那是因為我向來節省,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也不例外。
「喔,妳沒事才怪呢!」他說。「妳如果不再吐在我的鞋子上,我就送妳到車站。然後妳再告訴我,可以幫妳打電話給什麼人。」他伸出一隻手臂抱住我,把我扶了起來,然後我們就一起拐呀拐地走向街道盡頭的地鐵站入口。
但鞋子對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言可就寶貝了。那是他特地存錢買的。他很愛惜它們,即使自己不吃雞肉,他也會買貂油來擦拭這些鞋子。他會盡量避免讓顏料沾到鞋子上,而且每天都會把它們排列在床腳邊,跟他最近穿過的一堆衣服放在一起。除了皮鞋和油畫顏料之外,他生命中唯一比較花錢的東西就是他的鬍後水。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天之所以會去Load & Tayor,就是為了要順便添購一些鬍後水。當我吐在他的鞋子上時,他不由自主的板起了臉,好像是在說:「喔,天哪!妳不這樣不行嗎?」當時我以為他嫌惡的是我的嘔吐物,並不知道他在意的其實是嘔吐物掉落的位置。
遇到羅伯特是在有一天我下班的時候。當時我下了班,跑到很貴的那家Load & Taylor百貨公司去,想買個生日禮物給我媽。當時正值夏天。我從街上一走進那家百貨公司,一股芳香的冷房空氣便迎面襲來。看到那些穿著時髦的高衩泳裝的假人輕蔑的目光,我心想,早知道今天早上上班時,就該穿得體面一些。我想買一頂帽子給我媽,一頂她絕不會買給她自己的漂亮帽子,一頂她年輕時在費城的板球俱樂部初次遇見我父親時可能會戴的那種帽子。也許她永遠不會在她所住的安亞伯市戴上這頂帽子,但它會讓她想起她當年手上戴著白手套的青春時期,以及那種生活安定的感覺,也會讓她想到女兒對她的愛。我原本以為帽子區會在一樓那些有名設計師(這些設計師我幾乎都沒聽過)簽名的絲巾以及那些穿著光滑長襪、倒過來放的假人腳附近,沒想到那裡正在施工。一個穿著化妝品公司罩衫的女士告訴我,樓上有一個臨時的帽子展示區。
「是啊,妳最好躺下來,旁邊放著一個盆子。」他說。「妳住哪兒?」
「我表妹因為懷孕的關係,上禮拜也在一家店裡嘔吐,所以我才會這麼問呀。」他雙手插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對著我說話,好像我們是在一場宴會結束後站在停車場上閒聊似的。
「要不要我打電話通知什麼人?譬如妳的家人或室友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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