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站時,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所幸那個殷勤的陌生人扶我下了火車。一到地面上,我再度吐了出來,所幸這回是吐在人行道邊緣的排水孔裡。我有氣無力的意識到,自己愈來愈能控制嘔吐的場合,不會亂吐一通了。「是往這邊嗎?」我吐完之後,他問我。我用手指著我的公寓大樓所在的方向,幸好它就位於街上不遠之處。我想當時就算我真的認為他會在抵達公寓之後把我的喉管割斷,我還是會為他帶路的。當我們總算走到公寓大樓前面的大門時,他從我顫巍巍的手中接過那把銅製的鑰匙,打開了門,然後便進了電梯。「我現在沒事了。」我小聲說道。
我心想這表示他還有其他地方要去。「喔,不用了。我現在真的很好了。沒問題了。我想剛才應該是最後一次吐了。」
碧翠絲.戴克萊瓦.韋諾
「沒事了。」我的聲音小得幾乎像是在說悄悄話。然而不知怎地,看到這個穿著鬆垮的褲子、一頭褐色鬈髮的陌生人站在我的房間中央,我又開始想吐了(也可能跟他沒有關係)。於是我便飛快的www.hetubook.com.com從床上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衝。這次我終於吐在馬桶裡,而且馬桶蓋已經豎起,讓我有一種回到家的安心感——終於吐在該吐的地方了。
親愛的伯父:
「也許吧。」我幾乎可以想像他聳肩的模樣。等我站起身來,他便扶我回到床上去,一句話也沒說,彷彿他已經照顧我這個病人好幾年似的。「要不要我留下來陪妳一會兒?」
凱特
一八七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祝安好。
他拿來了一個盆子和一張溼紙巾,讓我擦臉。我把身子稍微往後仰,靠在沙發上,只見他雙手扠腰,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牆上巡弋——那裡掛著一張我父母親在家前面的門廊上閒聊的黑白照片(我在高中時照的)、幾張我最近畫在牛奶盒紙板上的素描,以及一張印著狄耶哥.黎維拉壁畫的海報,上面畫的是三個男人搬動一塊大石頭的情景,他們那淡紅色的身軀因為用力而鼓脹。他盯著這幅畫看了一會兒。這時我心中突然泛起一股強烈的和_圖_書不安。他難道對我的那些素描沒興趣嗎?有的人看到它們後可能會問:「這是妳畫的嗎?」但他卻只是站在那兒看著黎維拉所畫的那些臉孔扭曲、身軀壯碩的墨西哥阿茲特克族工人,過一會兒之後,才轉過身來問我:「妳沒事了嗎?」
「我可沒在數妳吐了幾次。」他說。「不過妳肚子裡應該也沒有什麼東西好吐了。」
「我從不生病的。」他說。這話我倒相信。「呃,如果妳沒事的話,那我就走了,不過我會留下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他把它們寫在書桌上的一張紙的邊緣,也不問問我那張紙是否有別的用途。我吞吞吐吐的告訴他我的姓名。「妳明天可以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妳的情況。這樣我才可以確定妳真的沒事。」
我點點頭,差點就哭了出來。我離家如此遙遠,家裡也只剩下一個必須獨自一人倒垃圾的媽媽。更何況,我得花一百八十美元買車票,才能回到那個家。
「那就這樣嘍!」他說。「再見!要喝點東西喔!」
那陌生人扶我進了房門,讓我在沙發床的床沿坐下。「妳要不要喝杯水?」
「我媽媽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至少和_圖_書
應該告訴他一件有關我的事情。他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羅伯特的笑聲。我斜睨著眼睛,看到他的笑容——他笑得嘴巴成了一個正方形,牙齒全都露了出來,整張臉顯得燦爛而耀眼。「你以為我媽媽知道嗎?」
「我也沒有。」我聽見他踩著那雙厚重的皮鞋在浴室門外踱步的聲音。
「我沒保險。」我說。
第二天早上,我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好了,於是便打電話給他。撥電話時,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想跟他道謝罷了。
「幾樓?幾號?」他問。當我們抵達那座鋪著地毯、飄散著異味的長廊時,他從鑰匙圈上找到了另外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公寓的門。「嗨!」他大喊。「好像沒有人在家。」我默不吭聲,沒有勇氣、也沒有意願告訴他我是一個人獨居。不過,我想他還是很快就會發現這點,因為公寓裡只有一個房間,再加上一個用櫥櫃隔開的小廚房。我的床兼作沙發,床罩上堆著幾個小時候用到現在的可笑舊枕頭,梳妝台上放著一些廚房擺不下的碗盤,地上則鋪著一條已經破了洞的東方地毯,是從前我在俄亥俄州的姑姑家裡的東西。書桌上堆滿帳單和素描,用一個咖啡杯壓住。https://m.hetubook.com.com我環視著這一切,好像之前從未見過這個房間似的,驚訝於它的破舊。對我而言,擁有一個自己的住處是很重要的。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不惜搬進一棟破舊的公寓,和一個不入流的房東為伍。水槽上方的管子油漆已經開始剝落,而且會不停滲出冷水來,因此我只好在它們後面塞了一條毛巾,把水吸乾。
我不像您那樣勤於提筆寫信,但今天上午接到您體貼的信函時,我就忙不迭的想向您致謝。我已經把您的信拿給公公看了。他要我告訴您,一個做哥哥的人應該常常來看弟弟,才不會在吃晚餐時被當成外人。這話聽起來雖然像是責備,但公公的口氣是很溫馨的。我把他的意思照實的轉達給您,請您也看在我的分上答應他的要求。我們這兒一直下雨,感覺有些無聊。我非常喜歡您那幅素描。角落裡的那個小男孩畫得真可愛。您捕捉生命瞬間的手法如此巧妙,使我們望塵莫及……我從姊姊家回來時,也帶了幾幅自己的素描作品。我最大的那個外甥女已經七歲了,相信您看到她時,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很可愛的模特兒。
「希望不會傳染什麼病給你。」
他來m•hetubook.com.com到浴室門口(或浴室附近)。我雖然無法抬頭,卻聽得見他的腳步聲。「要不要我幫妳叫輛救護車?我的意思是:妳的情況有沒有很嚴重?也許是食物中毒。要不然我們也可以叫部計程車,到醫院去看病。」
我點點頭。他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走了。我很驚訝這個陌生人做起事來似乎一點也不猶豫——他來幫我的忙,然後就走了,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我站起身來,倚著書桌細看他的電話號碼。他的筆跡就像他的人一樣,不很工整,卻豪放而有力。
「她會不高興嗎?」我找了一條洗臉的毛巾,把臉擦乾淨,然後又用漱口水匆匆漱了一下嘴巴。
「不用了,謝謝你。」我一邊呻|吟著,一邊留神看著他。居然有人會從紐約的街道上進到我的房裡來,這感覺實在太不真實了。因為到目前為止,唯一曾經進來的人是我的房東。有一次我請他來幫我看看爐子為何無法點燃。他教我用腳往爐台的前面踢一踢。整個過程只花了兩分鐘。如今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卻站在我的房間中央,左看看右看看,彷彿在找尋什麼可以讓我停止嘔吐的東西似的。我試著不要太用力的呼吸。「可以請你幫我從廚房裡拿一個盆子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