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嘛——」我大膽的程度讓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知道這並不是真正的我。我會這樣,完全是因為羅伯特這個人以及他盯著我的臉看的模樣。「你可以請我去你家看看你的蝕刻畫呀。」他笑了起來,眼神發亮,那寬闊、肉感、並不好看的嘴巴滿是笑意。然後他便拍拍膝蓋:「沒錯。妳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我的蝕刻畫呢?」
他聽見這話,似乎才開始正眼瞧我。他將凳子轉過來,把穿著被我吐過的那隻皮鞋(從鞋上一抹已經褪去的痕跡就可以看得出來)的腳放在我的擱腳架上,眼角的魚尾紋與他那年輕的臉龐毫不相稱,一張大嘴噘了起來,擠出一臉的苦笑。「妳生氣了。」他似乎有點訝異。
他聞言,神色顯得愈發嚴肅,眼睛彷彿要把我看穿似的。我看著他的正面,發現他的額頭上也有皺紋。「對不起。」他皺著眉頭,似乎對我的不悅感到不解,使我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打到了一條狗般。你簡直很難相信幾分鐘之前,他還自顧自的大談特談他對當代畫家的看法呢!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怎麼可以進到我的公寓裡,看著我的作品,卻完全不予置評呢?就算你不喜歡,也可以告訴我呀。」
可是他對我的故作矜持顯然無動於衷。「我當然有注意到呀。」他的語氣很平淡。「妳畫得很好。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羅伯特念的是一所很好(至少當時我有聽過)的藝術學院。我心想,「不知他是怎麼進去的。」他說他大學畢業後,就「到處流浪」,過了將近四年,才決定回學校念書。現在他都已經快念完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感覺這些年的時間或許都白白浪費掉了。我聽他談論著當代畫家的作品,卻不由自主的有些恍神,開始想像他脫下襯衫,露出更多肌肉的模樣。此時他冷不防地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問我想從自己的繪畫中得到什麼。我微笑著回說,沒想到他上次帶我回公寓,讓我可以放心嘔吐的時候,居然也會注意到我的素描。我心想,現在該是我對他展露笑容的時候了,並慶幸自己穿著那件和我的眼睛顏色非常速配的櫬衫。我只是一個勁兒的笑著,不肯回答,心想他應該不會再問了。
之所以會有那五年的時光,是因為我在嘔吐後的第二天打了那通電話,而且跟他講了好一會兒。後來他說有幾個朋友第二天晚上要去他們念的藝術學校看一齣戲,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跟他們一起去。這雖然不算什麼正式的邀請,但好歹也是一個邀約,而且剛好是我從密西根搬到紐約市不久時,想像自己晚上會和別人一起從事的活動,於是我便答應了。當然,那齣戲我一點都看不懂。我只看到許多藝術系的學生在台上念著劇本,快結束時又把那個劇本給撕了,並且開始用白色和綠色的顏料塗抹前排觀眾的臉。坐在後排的觀眾——包括我在內——根本看不太清楚。我坐在那裡,看著羅伯特的後腦勺,因為他坐的是比較靠近舞台的那一排——顯然他忘了幫我在他旁邊留一個位子。
我和羅伯特一起在紐約住了五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那些時光都到哪裡去了。我曾在某處看過一種理論:所有曾https://m.hetubook.com.com經發生的事很可能都被儲存在宇宙的某個地方,也就是說,每個人的過去都像物品一樣,被摺疊起來放進了宇宙時空中的某個口袋或黑洞裡。我希望那五年的時光能夠在其中保存得好好的。關於我和羅伯特所共度的大部分時光,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希望它們都能保存下來,因為其中有一部分感覺很糟。至於在紐約的那幾年,答案則是肯定的。事後回想起來,那五年的光陰過得飛快,但當時我卻相信我和羅伯特會一直過著那樣的日子,直到我們開始必須像成年人一般生活為止。當時我還沒想要生小孩,也沒指望羅伯特能有份穩定的工作。當時每一天似乎都過得很好,很刺|激,或至少有可能會發生什麼刺|激的事情。
親愛的伯父:
凱特
他說話時,我注視著他的側面。他看起來時而醜陋,時而英俊。他的額頭很凸,幾乎像座壁架一般凸出在眼睛上方,鼻子是鷹鉤鼻,一綹頭髮像螺絲錐般垂在鬢角。我心想,他看起來真像一隻猛禽。可是每次一這麼想,就看到他開心的笑著、像個孩子的模樣,於是又開始納悶自己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他那幅忘我的模樣非常迷人。我看著他用食指摩擦鼻翼,然後又用手背摩擦鼻尖,彷彿鼻子發癢,接著又心不在焉的用手輕輕搔著腦袋,就像一般人幫狗抓癢或狗兒幫自己抓癢那樣。他那雙眼眸有時看起來黑得一如我手中的黑啤酒,有時又像橄欖一般綠,而且會突然盯著我看,弄得我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發慌。他那樣子就好像他確信我一直都有在聽,但想立刻知道我對他剛才所提那點有何看法似的。他的皮膚色調溫暖柔和,即便在這十一月的曼哈頓,也好像把陽光留住了。
今天上午我們已經接到了您的來信,並且非常歡迎您來家裡吃晚飯。公公希望您能夠早點抵達,並帶著那些文章以便念給他聽。
這話聽起來很刺耳,因此我罕見的板起了面孔:「顯然不是這樣,如果我在你眼裡還算是一個真正的畫家的話。」
我坐在那兒看著他,最後終於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來紐約找答案的呀。在密西根的時候我覺得好悶,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在那裡根本不認識別的畫家。」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他根本沒問過我是從哪裡來的,也不曾透露他自己的背景。
後來,羅伯特的朋友們一個個都相繼離開去參加派對了,他卻過來找我。於是我們便一起去了戲院附近的一家酒吧,兩人並排坐在酒吧裡的旋轉椅子上。在此之前,我從未到過紐約的酒吧。我記得當時角落裡有一個愛爾蘭小提琴手正對著麥克風拉著樂曲。我們聊著彼此喜歡的藝術家以及喜歡他們的原因。我先提到馬諦斯。到現在我仍喜歡馬諦斯所畫的女人,因為她們都很古怪,而且現在我也不再會因為這點而覺得不好意思。除了女人像外,我也喜歡馬諦斯的靜物畫,裡面充滿了彷彿會游動的色彩和水果。可是羅伯特卻談論了許多我從未聽過的當代畫家。當時他正在藝術學院念最後一年。那個年代人們喜歡彩www.hetubook•com•com
繪沙發、包裝建築物,也喜歡把一切的東西概念化。我心想他講的內容有些很有趣,有些則不太成熟,但我不想顯露自己的無知,於是便靜靜的聽他滔滔不絕的談論一些我完全不熟悉的作品、運動、藝術活動和觀點。那些都是他所工作的畫坊裡,大家熱烈辯論的題目,當然評論的對象也包括他的作品。
「妳需要認識別的畫家才能把畫畫好嗎?一個真正的畫家不是應該走到哪裡都可以作畫嗎?」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我得承認妳真是讓我印象深刻。」他垂下眼簾,看著他放在吧台邊緣的手,又看了看我握住健力士啤酒杯的那隻手。然後我們便坐在那兒彼此對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要比賽看誰先把目光移開似的。他那雙濃眉下的眼睛(也許是那眼珠子的顏色)攫住了我。我好像從來沒有如此認真的看過別人的眼睛。我心想只要我能形容得出那眼珠的顏色,或者那眼珠深處的斑點的色澤,我就可以把目光移開了。最後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問道:「現在我們要幹嘛?」
一八七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姪媳碧翠絲.戴克萊瓦草
我挺直了腰桿,喝了一口健力士啤酒。「沒錯。我雖然不認識什麼藝術系的學生,沒辦法和他們一起坐在時髦的酒吧裡聊天,但我還是一個人很努力的在畫畫。」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我通常都很害羞,不會像這樣對人疾言厲色。或許是因為那瓶冒著泡泡的烈性黑啤酒在作祟,也可能是因為他已和*圖*書經講了太久,但更可能是因為我先前一直很有禮貌的在聽他說話,他卻一直等到我發了一頓小脾氣之後,才開始注意到我。此刻,我感覺到他正仔細的打量著我——我的頭髮、雀斑、胸部,以及那還不到他肩膀的身高。他距離我如此的近。他臉上的笑容、溫暖的眼神,以及眼角那些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皺紋,在在都打動了我的心。突然間我有一種感覺:我要把握此刻,讓他一直注意到我,否則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也許從此就消失在這個大城市裡,再也沒有消息了,更何況他有的是藝術系的女同學任他挑選。此刻他穿著一件膝部已經磨光、褲腰打了褶的古怪花呢長褲(一看就知道是在平價商店買的貨色),一雙結實而修長的腿穩穩的跨在吧台椅子上,眼睛盯著我看,但說不定他下一刻就會轉過身去繼續喝酒,不再對我有興趣了。
「我沒你們那麼有福氣,可以念藝術學校。」我接著說下去。「我一天要花十個小時做無趣的編輯工作,下了班之後就回家畫畫或素描。」其實我講的不全是實話,因為我一天只工作八個小時,下班回家後往往都累癱了,不是打開幾年前姑婆死後留給我的那台小電視看新聞或情境喜劇,就是打打電話或躺在沙發床上發呆或看書。「第二天早上起床後又去上班。週末有時會逛逛博物館或在公園裡畫畫。如果天氣不好就在室內畫。夠多采多姿吧?這樣的生活算不算是畫家的生活呢?」我最後一句話充滿了譏諷的意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是幾個月以來我第一個約會的對象(如果這也算是約會的話),我卻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