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想吻我,而是因為他居然會以如此笨拙的方式問我。一時之間,我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憐憫之心——這個貌似匈奴戰士的男子居然會如此膽怯的向我提出這樣的請求。於是我趨前一步,把手放在他那有如公牛和勞動者一般厚實可靠、令人安心的肩膀上。我們的距離如此之近,以至於他的面容在我的視線中模糊了起來,成了一團陰影,眼睛不再是眼睛,只看到顏色而已。接下來他便用嘴唇碰觸我的雙唇。那張嘴唇就像他的肩膀一樣,溫暖、堅實、肉感,但動作卻有些遲疑,彷彿在等待我的回應一般。那一瞬間,我心中再度對他生出了一股同情心,於是便開始回吻著他。
「我還以為——你在酒吧裡談論那些當代大畫家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很欽佩他們。」
「妳要我說真話嗎?」他揚起那雙濃密的眉毛。「我欽佩努力工作的人。」
突然間他用雙臂抱住我,差點把我舉了起來,然後便開始忘情的吻著我。我靠在他那壯碩的身軀上,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他的高大偉岸。我發現他其實一點也不羞怯,只是不知道該如何不做他自己而已。向來習慣懷疑、批判、分析自己的我,開始感覺他的自我意識正像閃電般灌注我的全身,像是啜飲一壺我從不知道世間居然會有的神水一樣。每一滴神水都直衝我的腦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深入我的胸腔、奔竄至我的腳底。我有一股強烈的慾望,很想後退一步,仔細審視他的眼睛,但這並非出於恐懼,而是基於一股好奇心——想知道世上怎麼會有人表面看起來如此複雜,事實上卻如此單純。他的一隻大手游移到我的下背部,把我抱得更緊,彷彿我是他熱切期盼的一個包裹。接著,他把我抱了起來,用雙手將我舉在半空中。
凱特
只見他垂手站在那兒,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凌亂寢室裡,顯得高大魁梧,卻不知怎地有些怯弱、一副很容易受傷的模樣。他微微俯身,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可以在妳回家前親妳一下嗎?」
「你畫得像個天使一樣。」我突然脫口而出。這是母親從前常對我說的話,此時我是發自內心說出口的。
我們站在那兒盯著對方看。房裡靜得出奇。在週五晚上的紐約市,這裡有一種被遺忘的淒涼感。我們彷彿置身在沒有人煙的星球一般,又好像是在玩一種捉迷藏的遊戲,沒有人知道我們躲在哪兒。有一瞬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應該早已在那張大床(父親生前也睡在上面)上睡著了,腳邊躺著那隻貓,大門已經上鎖而且檢查了兩次。樓下的廚房裡,時鐘正滴答滴答的響著。我轉身面對著羅伯特問道:「那和*圖*書
你欽佩什麼樣的人?」
「你很傳統。」我頗為意外。
那是我們在紐約的五年生活中的第二個夜晚。
他答應第二天我一到辦公室他就會打電話來,告訴我要怎麼到那家餐廳去,但那天上午,他卻音訊全無。快到中午時,我的興奮感逐漸退去,心想他之所以沒和我上床,只不過是拒絕我的一種手法罷了。這種作法既簡單省事,又替我保住了面子。所以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打算要和我一起吃飯。我校閱著手邊一篇關於脊椎穿刺手術的長篇論文,突然微微想吐,彷彿我在百貨公司初次遇見羅伯特時那種噁心不適的感覺又依稀回來了。我在書桌前吃著午餐。四點鐘時,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我立刻接起。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知道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因此我知道打電話來的人不是她就是羅伯特。結果話筒裡果然傳來羅伯特的聲音:「抱歉我沒有早點打來。」他並未做進一步的解釋。「妳今晚還想出去嗎?」
「聽你說了這麼多,我還是不想去念藝術學校。」我說。他並未請我坐下,因此我只好再度在房間裡閒逛,參觀那些素描。「你應該也有畫油畫吧?」
羅伯特和兩個藝術系的同學一起住在西村的一棟公寓裡。我們抵達時,他們兩個都不在家,房門卻各自敞開著,地板上散落著衣服和書本,就像宿舍的房間一樣。凌亂的客廳裡貼著一張波m•hetubook•com•com
拉克的海報,廚房的流理台上放著一瓶白蘭地,水槽裡堆著碗盤。羅伯特帶我進他的房間。裡面也很亂,棉被沒摺,地板上放著一堆髒衣服,但書桌前的椅背上倒是整整齊齊的掛了兩三件毛衣。房裡有很多書,其中有些是法文,包括藝術類作品和一些看起來像是小說的書,令我印象深刻。當我就此事問他時,他說他的母親是法國人,戰後才跟他父親一起來到美國,因此從小他就會說法文。
他似乎很意外我會這麼說,表情有些驚喜。「呃,那些評論家可不太會用這樣的字眼。事實上從來不會。」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可沒那個意思。」
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心就屬於他了。「我不想讓妳覺得太倉卒。」過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知道,在適當的時刻(無論是明天、後天或下個禮拜的任何一個晚上),他將會趴在我身上,不是以一個入侵者的姿態,而是以一個愛人的姿態。我不禁納悶,面對我的謹慎與提防,他是如何保持如此單純的心性?他幫我叫了輛計程車後,我們便在街邊依依不捨的吻別,讓我的胃一陣痙攣。他彷彿很開心似的笑著,並擁抱著我,讓那計程車司機等了好一會兒。
「當然。但只有在學校裡才畫。在我看來,油畫才是最重要的m.hetubook.com.com
。」他從書桌上拿起了兩三張紙。「這一陣子我們在學校裡上課時,要用一個模特兒創作一張大型的油畫。這幾張就是我的習作。我可是差點搶破頭才修到這門課。那個模特兒對我來說很有挑戰性。事實上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是個很妙的人,個子很高,滿頭白髮,肌肉雖然很強壯,但已經開始走下坡了。妳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心想接下來我會聽到門軋然一聲關起,而後我便會躺在那張床上,聞著床單上的體味,猜想最近不知道還有誰曾經躺在他的身子下面,然後他會開始在床邊的櫃子裡搜尋保險套(當時愛滋病所引起的恐慌才剛剛開始),而我則半害怕半熱切的答應了他的要求。沒想到他只是親了我一下,便將我放回地上,抱著我說:「妳很可愛。」他撫摸著我的頭頂及髮絲,又用雙手笨拙的捧著我的頭,親吻我的前額,動作是如此溫柔,有如家人一般,以至於我的喉頭開始哽咽:他是不想要我了嗎?但他用一雙大手按住我的肩膀,撫摸我的頸背。「我不想讓妳覺得太倉卒。我自己也不想這樣。明天晚上妳願不願意出來?我們可以去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餐廳吃飯。那裡東西不貴而且也不會太吵,就像我們今晚去的酒吧一樣。」
然而,除了法文書籍之外,他房裡最令人矚目的莫過於那些素描、水彩和畫作明信片了。牆上掛著許多幅素描,應該是羅伯和*圖*書特自己畫的,有鉛筆畫,也有炭筆畫。其中好幾張畫的都是同一個模特兒。此外,房間裡到處都是人體的臂膀、腿部、鼻子和手部等的細部描繪。我原本以為他的房間會是現代畫的聖殿,充斥著立方體、線條和蒙德里安的海報,如今卻發現它只不過是一間普通的工作室而已。此刻,他站在那兒看著我。我的繪畫素養告訴我他的素描精彩絕倫,技法成熟而且充滿了生命力、神祕感和動感。「我正在學著畫人體素描。」他嚴肅的說。「但到現在還是覺得很不容易。其他東西我都沒興趣。」
「不用了。」我開始納悶自己究竟想從這次邂逅中得到什麼,也開始考慮自己是否該回家了。時間已經很晚了。如果要回家的話,為了安全起見(我住在布魯克林街上),我勢必得搭計程車才行,可是這樣一來,這個禮拜所存的錢就一點都不剩了。羅伯特名下也許有個什麼信託基金之類的,所以他不會理解這種事情。我也開始納悶自己的自尊心到哪裡去了。羅伯特也許只在乎他自己和他的畫作。他之所以喜歡我,可能只是因為我是個很好的聽眾,至少剛開始時是這樣。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就是這個樣子。那是女孩和女人們對男孩和男人們的敏銳直覺。「我想我該走了。我得搭計程車才行。」
「是的。」他的回答很簡潔。「事實上我不太在乎什麼概念,也因此我在藝術學院吃了不少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