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想到她必然是個好太太,就像我母親一樣,正直、有條理、很會招呼客人,但卻缺乏我母親那種自信和具有挖苦意味的幽默感。不過她說不定原本也有一定的幽默感,只是因為離婚而消失了。希望她的不快樂只是暫時的。我看過太多女人因為離婚而在感情上一蹶不振。有些人甚至從此變得滿懷怨恨,甚至得了精神疾病,終生無法復原,尤其是當她們在離婚前曾遭受某種重大打擊,或者本身心理方面有某種問題時,更是如此。但我總認為,大多數的女人都很堅強。那些能夠自我療癒的女人在離婚後都能過著更充實、更有深度的生活。聰明的凱特——此時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正照在她那光滑的頭髮上——也將繼續她的人生,而且或許可以碰到一個更好的人,過著心滿意足的生活,並且變得更有智慧。
此話讓我頗為驚訝。理由有二:首先,我沒想到羅伯特居然也有辦公室,其次,她雖然心情不好受,卻仍表現得寬宏大度。也許那間辦公室也兼做家中的畫室吧。「妳確定嗎?」
凱特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在她那安靜的客廳裡微微踱步,和-圖-書彷彿被困在籠裡的動物一般。我看著她走到窗邊,又走了回來,想到自己讓她處於這種情境,心裡不禁有點憐憫。她的敘述中還沒提到我最想知道的那些事,但此刻我並不想催她。
「我相信會的。」
從前她和羅伯特一起住在這棟房子裡面時,他有自己的辦公室和畫室,她卻什麼都沒有。
我一時張口結舌。「也不盡然。」我告訴她。「但也幾乎被妳說對了。我相信當時的情況是很糟。我剛才是在想,妳看起來很堅強。」
「所以我會撐過去的。」
「說實話,我從不覺得自己對人有多了解,但我確實曾經近距離觀察過很多人。」過去我從不曾對我的病人如此坦白。
「我看應該是沒有。」她說。「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這麼大方。羅伯特從來沒有什麼私人文件——他從來不曾書寫自己的心境,也不寫日記之類的東西。我自己是喜歡寫作啦。但他說他沒法透過文字來了解這個世界。他得用看的、用畫的,把那些色彩捕捉下來才行。我從沒在這裡發現過什麼東西,除了他的一團混亂之外。」
可以說,羅伯特在她的生https://m.hetubook.com.com命裡佔據了相當大的位置。我希望她也會帶我去看他的畫室。「謝謝妳。」我說。
她聞言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笑。「我們別再這樣高來高去了。我帶你去看羅伯特的辦公室吧。」
在這個房間裡,羅伯特存在的痕跡比客廳明顯得多。我想像他用他的大手把帳單、收據和尚未閱讀的文章胡亂塞進那些格子的情景。地上放著幾個塑膠箱子,上面整齊的貼著標籤,裡面分別收納著各類型的文件,應該是凱特整理出來的。房裡看不到一個檔案櫃(這裡也只放得下檔案櫃)。也許凱特把它搬到別的地方了。「我討厭做這件工作。」她說,但一樣沒有多做解釋。書架上有一本字典、一本電影指南、幾本犯罪小說(其中有些是法文的),以及許多藝術類的書籍,包括《畢卡索和他的世界》,有關柯洛、普丹、馬內、蒙德里安、後期印象派畫家和林布蘭的肖像畫的書籍,以及討論莫內、畢沙羅、秀拉、竇加、希思黎等畫家的著作,為數相當驚人,其中絕大多數與十九世紀的法國畫家有關。「羅伯特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最喜歡印象派?」我問。
「確定。」她說。「其實那間辦公室也算不上是個房間。我已經開始清理了,因為我想用裡面那張書桌來整理帳單和我自己的一些文件。他的畫室我還沒動。」
「非常感謝。」我要確定自己已經獲得她的允許,因為我很清楚,在病人還活著的時候,沒有得到他本人的允許就翻閱他的文件,是很嚴重的一件事,即使他的前妻鼓勵我這樣做也是一樣(特別是在他的前妻鼓勵我這樣做的時候),但羅伯特曾經告訴我,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找任何一個人談。「妳覺得這裡面會有任何對我有幫助的東西嗎?」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她突然轉身對我說:「你一定想說當時的情況應該沒那麼糟吧。」語氣中頗有些指責的意味。
她轉過身來。陽光照在她小巧的鎖骨上,閃閃發亮。「那麼馬洛醫生,在觀察過這麼多人以後,你還喜歡人嗎?」
她臉上的表情好像是想責備我,但接下來只說:「嗯,我想你看過很多病人,一定清楚這樣的狀況。」
「喔,你可別太感謝我。」她答道。「他的辦公室hetubook•com.com
很亂。我過了很久才有勇氣打開那扇門,但一旦開始整理,心情就比較好了。你可以隨意看看,因為我現在已經不在乎裡面的任何東西了。真的。」
「大概吧!」她聳聳肩。「他每個時期喜歡的東西都不一樣。我哪知道那麼多?」她的口氣不是很好,我只好轉身看著書桌。「你儘管四處看看吧。」她說。「只要不把東西弄亂就行了。」她轉動著眼珠,補了一句。「總而言之,別把東西弄散了,因為我正試著從這堆東西裡頭,找出那些與財務有關的文件,以免以後被查稅。」
凱特說著便站起身來,把咖啡杯收好,然後又回過頭對我說道:「請跟我來。」我跟著她走進餐廳,裡面和客廳一樣整潔舒適,擺著一張晶亮的餐桌,旁邊還有幾把高背椅。牆上掛的還是水彩畫,只不過主題換成了山景。除此之外,還有兩張奧杜邦風格的舊版畫,畫的是小鳥,包括北美紅雀和藍雀。但放眼望去還是沒有羅伯特的作品。凱特領著我經過一間光線明亮的廚房,把杯子擱在水槽裡後,就繼續往前走,進入一個比巨型衣櫥大不了多少的房間。裡面放著一張書桌、幾個書架和一張椅子www.hetubook.com.com,顯得非常擁擠。那書桌是個古董(就像凱特的大多數家具一樣),體積很大,上方的捲門已經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個格子,裡面放滿了紙張——果然正如她所說,非常凌亂。
「妳呢?妳似乎也是一個觀察力很敏銳的人。」
馬洛
她笑了出來(應該說是冷笑),彷彿很滿意自己的用語。「其實要說他什麼都不寫也不盡然啦——他寫了許多簡短的備忘錄和清單,後來都混在這堆東西裡了。」她從一個已經打開的箱子裡拿出一小張紙,念了出來:「『畫風景用的繩子、後門的鎖、買茜草色素和畫板、週四開支票給東尼。』他總是忘東忘西的。還有,你聽聽看這個:『想想自己快要四十歲了。』你相信嗎?居然有人會提醒自己去想這麼基本的一件事情!我看到這堆垃圾時,心裡很慶幸自己不需要再去面對其他事情——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再面對他了。說了這麼多話,你請便吧。」她仰頭對著我笑。「我去弄點午餐,這樣我們倆才能安安靜靜的吃。否則之後我就得去接孩子們了。當然啦,我們明天還可以再繼續談。」她說完不等我回答便逕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