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七年十月三十日
「愛呀。」我照實回答。「我很愛吃,但我原本沒打算讓妳這麼費心張羅的。謝謝妳。」
今天上午我之所以寫這封信,是為了向您表達我們的謝忱。感謝您昨晚來訪,為我們帶來了不少歡樂,也感謝您對我的繪畫的鼓勵。如果不是公公和伊維思堅持,我不會想把那些畫拿給您過目。目前我正利用下午的時間努力創作一幅新畫,但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作品。我很高興您似乎甚為喜歡我所畫的少女圖。正如我先前所言,我是用我的外甥女當模特兒,而她就像個小仙女一般。我希望能根據這幅素描再畫一幅油畫,但必須等到初夏的時候。這樣我才能以我的花園為背景。那時玫瑰盛開,是一年當中園裡景色最動人的時節。
碧翠絲.戴克萊瓦敬上
我看了兩三遍。這幾個寫在牆上的字看起來歪歪斜斜的,想必是他趴在地上寫成的,所以很難寫得工整。由於這間辦公室很小,因此寫字時,他必然得翹起一雙長腿,像小孩那樣。當然,這些字也有可能出自別人的手,但在我看來,那胖胖的E和j以及那長長的y,都像是羅伯特的手筆,和我在那些便條和已作廢的支票上所看到的寬扁有力的筆跡很像。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書信草稿,把它拿起來比對,兩邊的y和粗而清楚的小寫t顯然是相同的。像他這樣高大壯碩的成年人,怎麼會趴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在牆壁上寫字呢?
而後,當我俯身搬動書籍時,才發現牆壁上其實有東西,但不是圖畫,而是以鉛筆潦草寫成的幾個數目和文字,因為就在書架旁,從門口是看不到的。有一會兒,我還以為那可能是羅伯特在小孩成長期間測量他們身高的記錄,但後來發現它的位置太低了,還不到一個小小孩的身高。我顧不得手裡還拿著和-圖-書那本《秀拉與巴黎人》,便蹲下來察看,發現它果然是鉛筆(可能是用來塗抹大塊陰影的5B或6B鉛筆)寫的。我瞇著眼睛細看,發現上面寫的是「1879」,然後是「埃特爾塔(m'tretat),喜悅」這幾個字。
我小心的把信放回夾克裡(它已經被我的體溫弄得有點熱熱的了),並開始四下尋找,看看有沒有空白的紙。後來我想起書桌最下層抽屜裡的黃色拍紙簿,於是便從其中一本撕下一張,仔細的把牆上的文字抄在上面。我心想,埃特爾塔這個字我好像在哪裡看過。無論如何,等到以後有機會再查好了。
我打開書房的門,很慶幸凱特沒有先一步進來。比起羅伯特的辦公室,廚房顯得異常明亮。太陽已經出來了,正照得樹上的水珠閃閃發亮。顯然我在翻尋羅伯特的文件時,外頭已經下過雨了。凱特正站在流理台前攪拌著裝在一個大碗裡面的沙拉。她繫著一條藍色圍裙,臉微微發紅,身邊擺著幾個淺黃色的盤子。「希望你愛吃鮭魚。」她說,彷彿認定我也許不喜歡吃似的。
敬祝安好。
我把剩下的書一批批翻閱過一遍,並隨時注意門口的動靜,卻只發現一些用來當成書籤的空白紙條,可能是用來標記羅伯特喜歡的某一頁或與課程相關的某個段落、某張圖畫等等。其中一張夾在一頁馬內的《奧林琵雅》全彩複製畫上(幾年前我曾在巴黎看過這幅畫的真蹟)。當我把那紙條拿走時,畫中的裸女彷彿滿不在乎的看著我。在書架的最上層,我發現了一隻捲成一團、尺寸很大的白襪。現在我已經沒有其他角落好找了,除非把地毯也掀了起來。我瞄了一下書架和書桌的後面,並再次看了一下牆上的日期。「埃特爾塔」是個法文字,指的是一個地方。如果這個名字和旁邊的日期有關的話,那麼一八七九年時在法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或者
m.hetubook.com.com應該說:對羅伯特而言,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試著回想相關的記載,但我對法國歷史向來不熟,自從高中上完西方歷史課後,就統統還給老師了。巴黎人民公社好像就是在一八七九年成立的,但也說不定是更早的事情。奧斯曼男爵規劃那些壯觀的巴黎大道是哪一年的事?到一八七九年時,印象主義雖仍飽受批評,但已經儼然蔚為風潮。這是我在美術館參觀和餘暇閱讀相關書籍時所得到的知識。如此看來,一八七九年或許是和平而繁榮的一年。
「謝謝妳。」我再次道謝。
我彎下腰來,從一個文件格裡取出一疊紙張,發現其中有銀行結算書、皺皺的水費和電費單,以及幾張空白的筆記紙。凱特明知她的丈夫如此不善於收拾,卻還讓他管理家中的財務,真是奇怪,但說不定是他堅持的。我看完那些單據後,便把它們塞回格子裡去。另外有幾格是空的,只放了幾枚迴紋針,而且上面已經積了一層灰塵,可見凱特已經開始收拾這裡了。我想像她把此處清理乾淨,將文件疊好,整齊的排放在某處,最後並將桌子拭淨甚至擦亮的情景。也許她之所以肯讓我進來,是因為她實際上已經把所有的私人文件都拿走了。也許她只是假裝歡迎我,做做樣子罷了。
第二行被狠狠地畫掉了,之後便是一片空白。此時,我傾聽著廚房那兒的動靜。透過那扇關著的門,我可以聽見凱特搬東西(聽起來像是在油布地酕上拖一張凳子)以及開關櫥門的聲音。我把信摺好,放進夾克內袋裡,然後便俯身在那個抽屜裡做最後一次搜尋,卻再也沒找到羅伯特的任何手稿,只看到一些裝著報稅單的信封,看起來幾乎從未被打開過。
然而,我並未在那幾排書本後面發現其他紙張。我迅速翻開其中幾本,裡面也沒有夾著任何東西。有一瞬間,我彷彿從門口看見自己置身在一個由各種明明暗暗的形狀構築而成的室內空和圖書間裡,靠著天花板上的一個燈泡照明。那燈光頗為刺眼,使得整個空間充滿了暗示性的意味,像波納爾的畫一般。此時我才發現這間辦公室的牆壁上居然連一幅畫都沒有。沒有貼在牆上的明信片,沒有預告畫展的海報,也沒有畫廊裡賣不出去的小畫。就畫家的辦公室而言,這是挺奇怪的一件事。也許羅伯特把它們都貼在樓上的畫室裡了吧。
書桌下層的抽屜比較難開,裡面放滿了黃色的拍紙簿。上面有羅伯特所寫的便條,顯然是做為教學之用的(內容包括「之前的寫生簿素描、一些水果——課末的靜物,二小時?」),而且其中大都沒有日期。根據這些便條,我可以推斷羅伯特上課時應該只有訂定一些大綱而已,並未做什麼準備,完全靠他自己。難道他是這麼厲害的老師,把所有的知識都儲存在腦袋裡,隨時都可以有條不紊的傾瀉而出?抑或對他來說,教畫畫這回事只不過就是在課堂上走來走去,評論學生正在進行的創作罷了?我曾在工作之餘,擠出一些時間來上過五、六堂繪畫課,而且樂在其中,很享受那種置身於眾人當中的孤獨感,也喜歡大多數時間都可以專心作畫,但偶爾也會被老師注意甚至稱讚的感覺。
我一直想著妳,我的繆思女神。妳的美、妳親切的陪伴、妳的一顰一笑,都在我心中無比鮮明。
聽起來似乎有些窮極無聊,但既然房門緊閉,凱特顯然也還在廚房裡忙,於是我便彎下腰,把書架上的書拿了幾本下來,並伸手到書後面去摸索,結果沾了一手的灰塵。後來,我摸到了一個橡皮球,可能是孩子們掉在那裡的,外面已經積了一坨蓬鬆的灰塵。想到這些灰塵是由人體脫落的皮屑所組成,我不由得一陣噁心。我把書分批(一次四、五本)搬到地上,這樣萬一凱特冷不防打開房門,才不會看到太多東西被移位了,而且我還可以告訴她我是在看書。
在尋找紙張的時候,我又突然有了另外一個靈感,於是便把房和圖書裡的那個字紙簍拉了過來,在裡面翻尋,同時每隔幾秒就注意一下房門那兒的動靜。字紙簍裡塞滿了廢紙,不知道是凱特還是羅伯特本人丟的,有可能是凱特在清理房間時扔掉的吧。裡面有更多寫有羅伯特字跡的紙張,還有幾張草圖,看起來像是裸體素描的習作或閒暇時信手塗鴉的作品,其中有些已經被撕成了兩半。這些都是能夠證明畫家羅伯特確實在這裡住過的痕跡。這些便條多半都只有寥寥幾字,而且往往都與日常瑣事有關,因此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把其中一張翻了過來,上面寫著:「拿明晚要用的紅酒和啤酒。」我原本考慮拿走其中幾張,以便在事後詳讀,但卻不敢這麼做,因為我如果在夾克口袋裡裝滿了紙,走動時勢必會沙沙作響,很可能會讓凱特聽見,那就太丟臉了。就算凱特沒聽見,我自己也會做賊心虛,覺得很難為情。我隔著衣服摸著口袋裡的那張信,心想這種丟臉的事做一次就夠了。「我一直想著妳,我的繆思女神。」誰是他的繆思女神?是凱特嗎?還是金樹林療養中心那些素描當中的女人?她就是「瑪麗」嗎?很有可能。如果我試著不著痕跡的問,也許凱特會告訴我有關她的事情。
其他幾個文件格裡都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不過,在其中一格的深處,我倒是看到了一個已經乾掉的東西,後來才發現是一根陳年的大麻煙(這是我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味道,就像人們可以聞得出童年時吃的甜點當中所放的某種香料一樣)。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放了回去。書桌最上層的兩個抽屜擺滿了素描(全都是傳統的人體素描習作,完全看不到類似他掛滿醫院病房牆上的那種女子肖像),以及老舊的型錄(其中以美術用品為主,此外也有一些戶外裝備的目錄,似乎羅伯特也喜歡健行或騎單車)。奇怪,為什麼想到他時老是用過去式呢?他也有可能會康復,而且說不定哪天可以全程走完阿帕拉契山的山徑呢。而我的工作正是要幫https://www.hetubook.com.com助他達到這個目標。
過了一會兒之後,我在羅伯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是一張古老的辦公椅,墊背是真皮的,已經出現了裂痕,上面還打著一排排的黃銅飾釘,底下有輪子,轉動時搖搖晃晃的,往後靠時又會過度傾斜,感覺不太穩。我猜這應該是他祖父乃至曾祖父留給他的。坐了一會兒之後,我再度起身,輕輕把門關上。我想凱特應該不會介意才對。畢竟,她已經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了。在我看來,凱特.奧利佛似乎是一個很絕對的人。她要說就和盤托出,不說就一點也不吐露。照目前看來,她已經決定選擇前者。我很喜歡她這種作風。
親愛的伯父:
馬洛
我伸手探了探最底下一個抽屜的底部,只發現一本本的拍紙簿和零散的電話費帳單(已經過期了)。當我正準備轉身離去時,卻發現其中一張紙上有手寫的字跡。那是一張印有橫格線的白紙,看起來皺皺的,好像曾經被人揉成一團,後來又被壓平似的,其中有一角已經破損,內容則是一封信的開頭(也可能是草稿),筆跡挺拔,大而有力,其中有好幾處塗改。根據那堆便條紙上的字跡判斷,這顯然是羅伯特寫的。我把它從抽屜裡拿出來,在桌面上攤平。
「你可以幫忙把這些盤子拿到餐桌上。」她用那雙纖細的手拿起盤子對我說道。
「這一點也不費事。」她把幾片麵包放進一個鋪著布巾的籃子裡。「這些日子以來,我很少有機會幫大人弄飯。孩子們除了乳酪通心粉和菠菜之外,什麼都不太愛吃。還好他們喜歡吃菠菜。」她轉過身來對著我笑。突然間我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眼前這個女人是我的病人的前妻,我只不過在幾個小時前才遇見她,對她一點都不熟,甚至還有些害怕,但她卻正在弄飯給我吃。她站在廚房的另一頭,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溫暖而自然。想到這裡,我真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