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站在那兒,心想自己是否真的應該進去,因為我想不出任何不該進去的理由。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在華府的藝術聯盟學校上課時,所看到的那個很漂亮的模特兒。她裸著比例勻稱的身子站在眾人面前,臉上的表情卻很冷淡,若有所思。也許她正想著她的課後作業或待會兒要去看牙醫的事情吧。她挺著形狀優美的乳|房,擺了很久的姿勢,看起來非常專業,只有在委實忍不住時,才會微微顫動一下。
馬洛

她把咖啡端來後,便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我想我們應該看看怎樣在今天把這個談話做個結束。」她委婉的說道,彷彿她已經想了好久,不知該如何措詞,才能避免傷害我的感情或洩漏她自己內心的感覺。
我試著沿來時的道路開回去,沿途經過幾座樹林,看到好些有趣的房舍。我腦海中浮現凱特穿上帆布外套、從鉤子上拿下汽車鑰匙,走到屋外並將大門上鎖的畫面。我想像她穿著那藍色的衣裳,彎下纖細的腰身,親吻已經躺在床上的孩子的模樣。那兩個孩子應該像她一樣,都是一頭金髮,但也有可能一個是金髮,另一個則像羅伯特一樣有著濃密而鬈曲的黑髮(但到此我就無意繼續往下想了)。我相信她每次看到孩子都會親吻他們,哪怕他們只是走開一會兒。我心想,羅伯特怎捨得離開這三個令人疼惜的親人呢?但我又知道什麼?或許他其實很受不了他們,也可能他已經忘記他們有多惹人疼愛了。我從來不曾有過老婆或孩子,也不曾有過一棟古意盎然、客廳裡滿是陽光的大房子。我想起我從凱特手中接過盤子的情景。她手上沒有戒指,只戴著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條細細的金手鍊。我又知道什麼呢?
飯後,我在鎮裡的街道上散步,心想不知道會不會遇見凱特。經過今天上午的對談後,我如果不小心撞見她,應該對她說什麼?她又會如何回應呢?後來我才想起,這個時候她一定是在家裡陪著孩子。我想像自己開車回到她家附近,隔著那幾扇巨大的窗戶看著他們的情景。這時,窗外的樹叢想必已經一片昏暗,在那看似飄浮的屋頂下,窗上的光線想必非常柔和,而窗裡則是一幅動人的景象:凱特和兩個可愛的孩子正在玩耍,她的頭髮在燈下閃閃發亮。也可能她會站在煮鮭魚給我吃的那座廚房窗邊,清洗著碗盤,享受孩子上床後的寧靜時光。然後我又突然想到:她可能會聽見我在樹叢裡發出的聲音,然後報警,之後警察將我套上手銬、我白費唇舌的向他們解釋、她很生氣、我很丟臉的情景。
「為什麼?」
「是的,那當然。」我要讓她知道我可以欣然接受別人的暗示。「我已經叨擾妳太久了。更何況我明天晚上應該盡快趕回華府去。」
第二天早上,站在凱特的門廊上,我不但不感到尷尬,反而有一種熟悉、自在的感覺,彷彿是來看個老朋友似的。我像個老友一般趨前按了門鈴,她立刻便前來開門。這回感覺又好像是走進了一齣戲的布景裡,只不過這齣戲我已經觀賞過一次,因此知道所有道具的位置。今天天氣晴朗,陽光灑滿了整個客廳。但與昨天不同的是,窗邊的茶几上新擺了一個花瓶,裡面精心插了一大束從枝頭剪下來的鮮花,有粉色也有白色,而凱特自己則穿著一件番紅花色的棉布上衣及牛仔褲,m.hetubook•com.com戴著和昨天一樣的電氣石首飾。昨天我還以為她的眼睛是藍色的,現在才發現原來是藍綠色的,大而清澈。她對我笑了一下,但那是一個含蓄的、禮貌性的微笑,彷彿她看到了一個麻煩人物般,而那個麻煩人物便是我——我又來到她家,想問她更多有關她前夫的問題。
雖然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最後我還是起床穿上一件舊襯衫,看了一下目前正在閱讀的牛頓傳記後,便開車下山去城裡找個地方吃晚飯了。我發現好幾家很不錯的館子,並在其中一家吃了一盤有好幾種配菜的馬鈴薯煎餅。這家館子的每一扇窗戶都飾有白色的小燈,好像在過聖誕節一樣。有個女人交叉著美|腿坐在吧台邊對著我微笑,過了幾分鐘後,有一個看起來像是紐約商人的男子便過來坐在她旁邊。我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小鎮。而當我的黑皮諾葡萄酒逐漸開始產生作用時,我就更加喜歡這裡了。
回到哈雷夫婦家後,我把所有窗戶都打開,把從羅伯特辦公室帶回來的那張信紙放在五斗櫃上,然後便躺在那張難看的單人床上打起盹來。有幾分鐘的時間,我真的睡著了,並且夢見羅伯特對我訴說他和他太太在一起的生活,但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只好一直請他說得清楚一些。除此之外,我還在夢中想起了一件事:「埃特爾塔」是法國一個海邊小鎮(但究竟是在哪裡,我就不清楚了)的名字,是莫內那幾幅著名的懸崖畫——那些具有代表性的石拱、藍綠混合的海水以及綠紫夾雜的岩石——的場景。
我們靜靜的吃著午飯,很少交談,但氣氛頗為友善。飯後,凱特說她即將要去上班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於是便立刻告辭了。但我m.hetubook.com.com們已經達成共識,要在第二天上午再見一次面。我走到屋外後,她隨即把大門關上,但是當我在前院的走道上轉身一瞥,卻發現她仍隔著玻璃往外看。她對我笑了一笑,但隨即便低下頭,彷彿後悔這麼做似的。接著,她對我揮揮手,然後在我還來不及也對她揮手之前,就消失不見了。下過雨之後,院子裡的走道閃閃發亮。我踩著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到那鋪著碎石的車道上,上車時還摸了摸|胸前的口袋,確定那張皺皺的信紙還在那兒。
這條精品店街的末端有一處停車場,再過去則是一家看起來很熱鬧的俱樂部,後來我才發現它居然是一個上空酒吧。門口雖有一個保鏢,但整體看起來卻不像華府類似場所那般下流。我雖然已經幾十年沒有上過這類場所(只有在大學時代去過一次),但開車時偶爾會經過,因此至少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我猶豫了一會兒。門口的那個男子服裝整齊,有如紳士。看來在這個小鎮裡,彷彿連脫衣秀也變得高尚了。他轉過身來,對著我笑了一下。那笑容中有著友善、期待和心照不宣的意味,好像銀行裡的理財顧問一般。他是在邀請我進去嗎?還是在問我要不要申請貸款?
「妳認為我該去嗎?那裡有什麼東西?」
我坐在那兒,看著她那小巧的身軀、優雅的儀態,心想我需要知道羅伯特的病起初是怎麼發生的,而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太夠了。同時我也需要——應該說想要——知道那位黑髮的繆思女神究竟是誰。「妳要不要把昨天說的事情繼續往下說?」我小心翼翼的問,心想如果她沒有馬上講到有關羅伯特如何發病、之後又接受何種治療等等的事,我可以等她說到一個段落後,再引導她進入和*圖*書主題。於是,我默默點了點頭,儘管她什麼話都還沒開始說。此時,窗外一隻北美紅雀飛到了陽光下的樹梢上,樹枝輕輕擺動了一下。
想到這裡,我便在一家精品店前停下腳步,讓自己平靜一下。只見這家店的櫥窗裡擺滿了籃子以及看起來像是手工織成的圍巾。我站在那裡,開始想家。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在家裡,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但置身在這個美麗的小鎮上,卻讓人格外感到寂寞。我腦海中不斷浮現羅伯特用鉛筆在牆上所寫的字。他的書架上為何會有這麼多印象派的作品?我勉強自己再走一小段路,假裝自己還沒有放棄這個夜晚。我要回家——哈雷夫婦的家,然後躺在床上閱讀那本牛頓傳記。至少牛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屬於一個還沒有現代精神病醫學的年代(但這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當時還沒有莫內、沒有畢卡索、沒有抗生素,而我也還沒出生。讓已經去世的牛頓陪著我,總勝過一個人在這暮色中的街道上閒晃,看那些整修過的房屋、餐館的桌子以及裹著圍巾、戴著耳環、手牽著手、香氣襲人地走過我面前的年輕情侶。我已經距離年輕歲月太久了。不知道這段光陰是如何逝去的?又是在何時逝去?
「我不知道。」她說。「我相信那裡還有很多人認識他,但我不方便幫你聯絡,而且我也不認為他在學校裡會流露太多自己的情緒。不過他最好的一幅畫就在那裡。那幅畫應該掛在第一流的美術館裡,而且當初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才對。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但我自己倒並不怎麼喜歡它。」
「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知怎麼,我覺得有點悲傷。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過去我和病人見面時,不是在陳www.hetubook•com.com設一成不變的診所辦公室裡,就是在氣氛總是明朗歡快的金樹林療養中心的病房裡,但剛才我卻在一個女人的家裡和她碰面,親眼目睹她的生活:她的大門外那株巨大的冬青樹、球莖植物盛開的花壇、她的祖母留給她的家具、廚房裡鮭魚和蒔蘿的氣味,以及她丈夫對她所隱瞞的祕密。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即使她因此而憂鬱到自己必須去看精神科門診,也不足為奇,但她卻仍然能夠對著我微笑。
「不了,謝謝你。」我對門口的那人說道,但我的聲音似乎因為年齡和尷尬的緣故而顯得沙啞。他並未請我進去,甚至連傳單都沒發給我,我為何要對他說話呢?我把那本傳記緊緊夾在腋下,繼續往前走,然後便在下個街口拐彎,以免再度經過那家熱鬧的酒店,又碰到那個人。他是否早已習慣了店內的景象和聲音,因此即使必須在這漸濃的夜色裡一個人坐在外面,看不到裡面的種種,他也不引以為苦?他是否到最後已經看膩了,對那些聲色刺|激再也毫無興趣了?
「那你不去學院嘍?」她把咖啡杯放在她那小巧、勻稱的膝蓋上,彷彿在向我示範該如何這樣做似的。她用的是日常談話的口吻,但語氣很有禮貌。我心想可能她今天不會像昨天那般暢所欲言。
回到哈雷夫婦那寧靜的家中後,我躺在那張單人床上,傍著另外一張空蕩蕩的床,好幾個小時都睡不著覺。我聽見雲杉、鐵杉和杜鵑的枝葉摩擦著那扇半開的窗戶的聲音,感受到外面的夜色中那青翠的山脈以及萬物萌芽的景象,但這一切似乎都不包括我在內。我疲憊的身軀問著我那無法休息的大腦:是打從什麼時候起同意讓自己被排除在這一切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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