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裡,看著八月的陽光照在駕駛盤上,一邊輕輕撫摸著肚皮。當時胎兒還小(根據診所牆上的圖表,它應該只有花生米那麼大),但我的肚子已然隆起。這是因為我不斷嘔吐,又不斷的吃,人也變得虛弱懶怠,不太想動,也開始不在意自己的腰圍了。當我的手滑過肚子時,心中對肚裡的那個小人兒以及未來的生活突然湧起了一種強烈的渴望。那是我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我後來並未向羅伯特提及,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才能讓他明白。當他搬著最後一批破舊的箱子以及最後一個畫架下來時,我隔著卡車的窗戶看他,只見他逕自一副興高采烈、充滿活力的模樣,感覺卻跟我全不相干。他心裡只想著要把那些屬於他昔日生活的東西塞進卡車後面、我們那堆破爛家具中間。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也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彷彿我的孩子在肚子裡輕聲問我:「他會照顧我們嗎?」
敬愛您的
碧翠絲.戴克萊瓦敬上
親愛的伯父:
事實上,羅伯特生命中的大部分好事都是像這樣靠運氣得來的,而且他的運氣通常很好。警察會原諒他超速的行為,並且把罰款從一百二十美元降到二十五。他的研究補助申請案遲交,但依然可以拿到補助,甚至外加一筆設備費。人們喜歡幫他的忙,因為即使他們不幫他,他還是一樣笑口常開。他從來不把自己的需求放在心上,也不介意別人幫不幫忙。這點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通。從前我常認為他有欺騙別人、設計別人之嫌,雖然他並非故意如此。但如今我有時候會想,那是因為老天爺對他有所虧欠而做的補償。
婚禮時,羅伯特看起來一如往常,沒想太多,只是很高興能和我一起站在那裡,也不在乎他必須穿西裝、打領帶這件事。他的指甲底下還有油彩,也忘了去剪頭髮(由於我們必須站在天主教神父和我的母親的面前,因此我www•hetubook•com.com事前還曾經特地交代他要去理頭髮),但至少他沒把戒指弄丟。我們說著那些不熟悉的誓言時,我看著他,感覺他還是像平常和大夥兒站在我們最喜歡的那家酒吧,喝著一杯又一杯的啤酒,爭論著有關透視法的問題時一樣,沒有什麼改變,內心不免一陣失望,因為我原本期望,在我們的生活即將揭開新頁之際,他會因此而有所改變,甚至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我們在第二十街的一座小教堂結了婚。我原本想去地方法院公證,但為了讓羅伯特的母親高興,我們依天主教的儀式舉辦了一場小型婚禮。我母親和我高中時代的兩個好友一起從密西根前來參加。她和羅伯特的母親很投緣,在那場感覺很陌生的彌撒期間,她們這兩個寡婦一直都坐在一起。羅伯特的母親還說,今後她除了羅伯特這個「獨子」之外,又多了一個孩子。她幫我織了一件毛衣,做為我的結婚禮物。這樣的禮物聽起來有點遜,但多年來,這件領子像蒲公英的絨毛般的牙白色毛衣,一直被我當成寶貝。事實上,我第一次遇見她就喜歡上她了。她的體型高高瘦瘦的,個性很爽朗,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滿意我這個媳婦。我雖然只會說十到十二個法文字,但她相信我只要勤加練習,一定可以說得很流利。羅伯特的父親生前是個參與馬歇爾計畫的軍官,在戰後把她從巴黎帶到了美國,而她似乎也不曾後悔,甚至後來一直都不曾重返巴黎。她到了美國後,接受了護理方面的訓練,此後她的一生便完全繞著護理工作和她的天才兒子打轉。
我提出生小孩的計畫時,羅伯特正在著手進行他稱之為「竇加」系列的作品,描繪那些在美國芭蕾舞學校抓著扶手欄杆伸展纖細的手臂和雙腳做暖身動作、模樣優雅性感但卻不肉感的年輕女孩。那年冬天,他花了許多時間在大都會博物館研究竇加所畫的那些小芭蕾舞孃,因為他希望他筆下的人物能夠獨創一格。他在每一幅畫中都加入一些不同的元素,例如在舞孃背
和圖書後的窗戶中畫一隻想飛進芭蕾教室的大鳥,或讓教室內的無數面鏡子裡映照出窗外沿著牆壁聳立的一棵銀杏樹等等。蘇活區的一家畫廊賣出了其中兩幅,並請他再提供一些。這段期間,我自己也利用下班後的空檔畫畫,一個禮拜三次,無論晴雨。我還記得當時自己有多麼勤奮,因為我認為自己雖然沒有羅伯特那麼行,但也日有進境。有時我們會在星期六下午帶著畫架到中央公園一起作畫。我們彼此相愛,週末時甚至一天做|愛兩次,那麼為什麼不順便生個小孩呢?當時我在床上的表現更勝於以往,相信他也深受吸引,因為性生活對他而言向來是極為重要的。此外,他也喜歡在我體內播種、等待著我們之間的連結能夠開花結果的那種感覺。
羅伯特並不想放棄我們在紐約所過的那種生活。後來他之所以改變想法,表面上看起來像是為了我,但事實上我猜想是出自肉體的緣故。男人其實也喜歡製造小孩,只是他們會告訴你他們的感覺和女人不同。我想他是被我的熱情感染了。他其實並不喜歡住在處處綠意的小鎮,也不喜歡在小學院教書。但我猜他也知道我們打算在畢業後過的那種生活,遲早會被另外一種生活所取代。當時他已經頗有一點成就了,不僅和他系上的一個老師共同開了一次畫展,也在格林威治村裡賣出了好幾幅畫。他那位住在紐澤西州的寡母——當時她仍然幫他織毛衣和背心,並且用她那法國口音喊他「小伯」——已經認定他將會成為一個大畫家,因此已經開始將他父親死後所留下的一部分錢寄給他,讓他能夠用來畫畫。
請不要怪我沒有早日回信給您。家裡的大多數成員——包括您的弟弟、姪子和兩個僕人——都得了重感冒,因此我這一向都不得間。但請您無須擔心,因為他們的情況並不嚴重,否則我早已寫信通知您。目前大家都已經逐漸康復,公公也已開始帶著男僕在森林裡做例行的養生散步。我想今天伊維思應該也會跟他一起去,因為他就像您一樣,時時刻刻以公公的健康為念。您寄來的新書我們早已讀完。目前我正在看薩克萊的作品,也會朗誦給公公聽。其他的事容我以後有空時再向您報告。和_圖_書
凱特
婚禮後,我們前往格林威治村中央的一家餐廳和我們那群朋友會面。當天他們都特意裝扮得衣履整潔,有幾個女人甚至還穿著高跟鞋。我的哥哥和姊姊也從西部趕了過來。大家都表現得有些拘謹,我們的朋友們還和我們的母親們握手甚至親吻她們。酒過三巡之後,羅伯特的同學們在敬酒時開始說些猥褻的笑話,讓我頗為擔心。但媽媽們並未大驚小怪,反而坐在一起,雙頰泛紅,笑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女一樣。我好久沒有看到我母親這麼高興了,心裡也因此覺得好過了一些。
我們搬到綠丘鎮時,我已經懷孕了。我曾經告訴羅伯特,我這一生中的摯愛都是從嘔吐開始。事實上,我當時根本忙得無暇去想別的事情。我把公寓裡的物品統統打包,並把一大堆東西送給朋友,心想他們真是可憐,還得留在紐約過著我們從前的那種生活。我們租了一輛卡車。羅伯特說他會找一些朋友來幫忙把東西搬上車,但後來卻忘記了(要不就是那些朋友忘了)。最後我們只得臨時從街坊裡找來兩三個青少年,幫我們把東西從那座沒有電梯的公寓裡搬下來。之前的打包工作都是我一個人在做,因為羅伯特總是會臨時想起他在學校或畫室裡有事情還沒做完。等到東西搬完,我們也把公寓清掃乾淨以免房東扣押訂金時,羅伯特就把卡車開到他的畫室去,搬出一箱箱的繪畫用品和好幾大疊的畫布(我後來才發現,除了畫室裡的這些必需品之外,他從未打包過一件自己的衣服或家裡的鍋盤)。他搬東西時,我只好坐在卡車裡等候,以便在警察或計時停車收費小姐過來時,把車子移開。
一八七七年十一月五日
我們後來一直住在紐約,時間hetubook•com•com過得很快。五年內我們住過三個地方。首先是我在布魯克林的公寓。我們在那裡住了一陣子之後,便搬到百老匯附近、西第七十二街上一個小得不可思議的房間,裡面有一個櫥櫃,櫃板放下來之後,就成了廚房的流理台。最後我們又搬到格林威治村一棟建築物的頂樓(那裡不太通風)。這些地方我全都喜歡,包括那裡的自助洗衣店、雜貨店乃至遊民以及所有我熟悉的一切。
有一天我起床後腦海裡浮現了一個念頭:「我想結婚,想生個孩子。」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前一天晚上上床時,我還是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年輕女孩,不屑過別人那種傳統的生活。但第二天早上六點不到,當我起床去淋浴、穿衣服、準備上班(那些年我一直都做著編輯的工作)時,我卻變了一個人。這個念頭也許是在我吹頭髮和穿裙子的空檔浮現的:「我要和羅伯特結婚、手上戴個戒指,生個孩子。孩子會像羅伯特一樣有一頭鬈髮,並且像我一樣有著纖細的手和腳,然後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得更好。」感覺上那畫面突然變得如此真實,彷彿我只要再用點力氣,就可以讓它實現,而且從此以後就會過著幸福無比的日子。當時我並未考慮未婚懷孕,也就是說,像我母親從前半開玩笑所說的那樣,生個「沒有束縛的戀愛」的小孩。對我而言,孩子是與婚姻連結在一起的,而婚姻又與天長地久、孩子騎著二輪腳踏車長大和翠綠的草坪等畫面連結在一起。畢竟,我童年時,大家都是這樣的。我想和母親一樣,彎下腰替孩子們穿襪子,綁鞋帶(就像小時母親幫我把那雙暗紅色淺口小鞋的鞋帶繫緊一樣),我甚至想穿她年輕時的衣服,即使那意味著蹲下來時必須雙腳|交疊在身側。我還希望家中的後院裡有一棵掛著鞦韆的樹。
婚後,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要羅伯特去外地找工作(我希望能搬到一個環境宜人的小鎮,也希望有一天能買得起那裡的房子),但他卻懶得這麼做。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去找。他之所以會得到綠丘鎮的這份工作,m•hetubook•com.com是因為有一天他經過一個大學老師的辦公室時,臨時起意,順道進去請那位老師一起吃午飯。席間,那位老師剛好想起他聽到的一個工作機會,說他可以推薦羅伯特去任職。那位老師有一個從事雕刻和陶瓷藝術的老朋友在綠丘鎮教書。他告訴羅伯特,綠丘鎮是一個很適合藝術家居住的地方。他說,北卡有很多藝術家過著很單純的生活,全心從事創作,而他所提到的這個綠丘學院和昔日的黑山學院頗有淵源,因為黑山學院解散後,喬瑟夫.艾柏斯的一名弟子離開了黑山,在綠丘學院成立了藝術學系。他說,那個地方真是再適合不過了,羅伯特可以在那裡畫畫,我說不定也可以,而且那裡的氣候又很宜人。他說他會幫羅伯特寫一封推薦函過去。
我既沒想到我可以未婚生子,也沒想到我可以在那熱鬧繁華的紐約市(當時我已經逐漸愛上那裡)養育小孩。箇中原因很難解釋,因為我原本確信我所要的生活就是這樣:住在曼哈頓、畫畫、下班後和朋友們在咖啡廳裡見面、談論有關繪畫的事,深夜裡在朋友的畫室裡看羅伯特穿著他那條藍色的棉布短褲作畫,而我自己則用一塊板子放在膝蓋上畫素描,早上起床時打著呵欠準備上班,一直到走在那些矮小的行道樹下前往地鐵站途中才逐漸清醒。這是我的現實生活。但那些目前尚未出世、也不曾在我的白日夢中出現的鬈髮小人兒,卻要我將它們統統捨棄。然而,話說回來,這些年來,儘管我歷經悲傷、恐懼,儘管我失去了羅伯特,儘管我為自己助長地球人口膨脹一事感到內疚,我卻從未後悔生下我的孩子,讓他們來到這世上。
由於羅伯特初試啼聲就成績斐然,因此我猜想他當時一定認為自己今後將無往不利,所向無敵。事實上,他也的確頗有才華。每一個看過他作品的人——無論喜不喜歡他的傳統派畫風——似乎都認為他頗有天分。他畢業後留在學校教授初級繪畫課程,同時日復一日的作畫。那些早期作品如今已經被好幾家美術館所收藏。你知道,那些畫真的很精彩。我到現在還是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