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從華府往北開了幾英里之後,我們在一個休息站停下來吃午飯並伸展一下筋骨。當時我的腳已經開始時常抽筋。那個休息區有幾張野餐桌和一個小橡樹林。羅伯特察看了一下,確定地上沒有狗糞之後,就躺下來睡覺了。前一天晚上,他很晚才出門,說是去他的畫室打包,後來顯然又花了一點時間畫畫並喝了一些白蘭地才回家(我在他倒在那尚未打包的棉被裡時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於是搬家那天早上便起得很晚。我心想,還是我來開車好了,以免他開到半路會睡著。
他笑了。「回曼哈頓嗎?妳開什麼玩笑!」
敬愛您的
碧翠絲.戴克萊瓦敬上
過去我一直相信羅伯特是忠於我的,一方面是因為他有這個義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對周遭的人事似乎渾然無所覺。但看著眼前這張以充滿愛意的筆觸畫成的臉,我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嫉妒。但在嫉妒之餘,也有些洩氣——我怎麼會一直認為羅伯特只屬於我一個人呢?他是我的丈夫,是和我住在同一間公寓的人,是我的心靈伴侶,也是我腹中胎兒的父親和我的愛人。他讓孤獨多年的我毫無保留的愛上了他的肉體,讓我為他放棄了原本的自我。但這個沒名沒姓的女子是誰?他們是在學校裡遇見的嗎?她是他的學生還是年輕的同事?或者他只是臨摹別人的畫作而已?事實上,這www.hetubook.com.com張臉並不年輕,然而它宣示著:只要夠美,年齡不是問題。她說不定年紀比羅伯特還大(而羅伯特的年紀又比我大),也說不定只是一個讓他特別有感覺但卻從未有過肌膚之親的模特兒。因此如果我據此指控他有外遇,很可能只是徒然眨低我自己的身分而已。或者,他已經和她有了肌膚之親,但以為我不會懂得這樣的事,因為我不像他那麼有藝術細胞。
如果她住在紐約,那麼反正我們也已經離開了,如果羅伯特為了什麼事要回紐約,我就跟著一起去。於是,我把那張美麗的臉孔摺起來,塞回羅伯特的口袋裡。他就像往常一樣,睡得如此之熟,連你搖他或跟他說話,他都沒有反應,因此我並不擔心會吵醒他。
有好一陣子沒寫信給您了。但請別以為我把您忘了。您溫馨的來信為我們帶來了喜悅,也謝謝您對我的問候。我很好。伊維思將前往普羅旺斯待兩個星期,因此家裡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部裡派他去那兒籌劃設置郵局的事宜,並預定明年由他出掌該局。公公對伊維思離家一事頗為憂慮。他說我們必須設法請求政府不要派那些家有盲父的人出遠門,又說伊維思是他的手杖而我則是他的眼睛。也許您會以為這將對我造成負擔,但請您千萬不要這麼想,因為對我而言,他是世上最好的公公。儘管伊維思離家的時間不長,但我仍擔心他不在家時,公公會變得無精打采,因此這段期間我將不去探視我的姊姊。也許您可以找一天晚上過來坐坐,讓我們開心一些。我相信公公一定會很希望您能來的。此外,我也要謝謝您用包裹為我寄來的畫筆。我從未見過這麼精美的畫筆。伊維思也很高興,因為他認為這樣一來,他不在的時候,我就有些別的事情可以做了。我已經完成了小安妮的肖像,連同兩幅描繪初冬花園景致的作品,但此後就再也畫不出什麼新東西了。您寄來的畫筆將可為我帶來新的靈感。我極喜歡現代自然派的風景畫,也許比您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總是試著要捕捉那種感覺,但在這個季節實在難以有太多作為。和-圖-書
凱特
我立刻發現這是一個我從未看過的女子。我認識格林威治村裡所有曾經被他當成模特兒的朋友,也認識那些曾獲得父母親的書面允許,被羅伯特畫進作品裡的小小芭蕾舞孃,也看過所有他即興創作的人物,卻沒看過這個女人。然而,從這幅畫中我可以看得出來羅伯特很了解她。畫中的她看著我,彷彿認識我一般,雙眸發亮,眼神認真而充滿愛意。她無疑也曾用同樣的眼神看著為她作畫的羅伯特。我可以感受到他端詳她時的目光。他的才華和她的容貌已經水乳|交融、無法區分了。但她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有著精巧的鼻子和臉頰、略微方正的下巴、一頭像羅伯特般凌亂而鬈曲的頭髮、帶著笑意的嘴巴,以及一雙大而有神、彷彿正在燃燒般、毫不掩飾的熱情眼睛。這和-圖-書是一張屬於戀愛中女子的臉,連我都被她吸引住了。感覺上她彷彿隨時可能開口說話,也隨時可能出其不意的伸出手來摸你的臉一般。
此時,一股憤怒突然向我襲來。想到自從懷孕以來,我就一直忙著整理打包和料理現實生活中的雜務,已經有三個月不曾拿起畫筆。更糟的是,我甚至不覺得那是一種損失。在辭職前那幾個月,我趕工趕得焦頭爛額,下班後也總是不停的做著各種規劃並加以執行。當我忙著安排一切的時候,羅伯特是否正在外面畫著這個美貌的女子?他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遇見她的?我坐在休息區內那片修剪整齊的草地上,感覺到薄薄的衣裳底下那刺人的草梗和爬來爬去的螞蟻。在那座橡樹林的清涼綠蔭下,我一遍遍問著自己:我該怎麼做?

謹致上我最衷心的祝福。
這時我開始不太高興了。畢竟,我有孕在身,但在準備搬家的過程中,他何嘗幫過什麼忙?甚至明知我們要長途開車,前一天晚上還是不肯好好睡覺。我在他身邊的草地上躺了下來,盡量避免碰到他。心想到了晚上,我一定會累得無法繼續開車。因此如果他現在睡上一覺,也許等我精神不濟的時候,他就可以接手了。今天他穿著一件黃色的舊襯衫,領子上有鈕孔,但並未扣在襯衫上,而是參差不齊的往右邊翹。這大概也是他在平價商店買的,看起來料子很好,而且穿久了之後顯得柔軟舒適。我看到他的襯衫口袋裡塞著一張紙www•hetubook•com•com,我猜一定是一幅畫。由於我躺在那裡沒事可幹,又不想吵醒他,於是便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把那張紙抽出來,將它打開,發現那果然是一幅畫——一幅用熟練的粗黑鉛筆線條畫成的女子臉部素描。
羅伯特在一個拐角處把車子停下,探身到車窗外,用手指著一面木雕的告示牌,上面寫著:「綠丘學院,成立於一八八九年,原名峭壁農校」。我用我搬到紐約之前母親送我的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那路牌四周鑲著灰灰的粗石,豎立在一座長滿了野草和蕨類植物的草地上,旁邊有一條小徑通往不遠處的幽暗樹林,讓我們感覺好像來到了一座充滿田野氣息的樂園,彷彿隨時可以看到拓荒英雄丹尼爾.布恩這類的人帶著槍、牽著狗走出樹林似的,讓人難以相信我們前一天還在紐約市,甚至覺得紐約彷彿根本不曾存在。我試著想像我們的朋友下班後走路回家,或在擁擠的地鐵站等候火車的情景,腦海中浮現了那喧囂的車水馬龍聲以及各式各樣的噪音。如今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羅伯特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然後我們便默默無言的下了車。他走到那面用手工刻成的告示牌(上面漆著工整的字母,可能是藝術系學生做的)前,讓我幫他照一張相。照片中的他靠在那面木牌上,雙手抱胸,做出勝利的樣子,儼然已經成了一個山間的鄉巴佬。之後,我們的卡車又在塵埃中冒著熱氣上路。我故意逗他:「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第二天我們開進了北卡羅來納州境內和-圖-書。那裡的景象非常壯觀。我握著方向盤,歡呼了一聲,把羅伯特吵醒了。我們沿著「藍嶺」當中一條長長的山路,開到了綠丘鎮的北邊,再沿著一條比較小的公路開往東邊的綠丘學院。這所學院實際上位於蔭溪鎮,在一座被稱為「峭壁林」的山脈中。很久以前,羅伯特和他的父母親一起度假時,曾經來過這個地方,但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而我則從未到過這麼南邊的所在。他說剩下的路程讓他來開,於是我們便交換了位置。當時才過正午不久,整座鄉野似乎都在陽光下沉睡,包括那一棟棟古老寬廣的農舍、河谷上的草原以及到處可見的樹木。放眼望去,只見四周的山脊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中。我們沿著山坡往上開到一條小路上時,突然聽見路旁的杜鵑花叢下傳來淙淙的溪水聲。沁涼的空氣滲入我們租來的那輛悶熱的汽車中,彷彿來自某個洞穴或冰箱裡,輕輕吹拂著我們的臉頰,愛撫著我們的雙手。
親愛的伯父、親愛的朋友:
最後,答案浮現出來了:我什麼也不想做。如果我想太久的話,也許會說服自己,她只是他想像中的人物,因為他偶爾也會根據自己的想像來作畫。如果我試圖從他口中套出什麼話來,他可能會因此討厭我,覺得我是一個有偏執狂的煩人大肚婆。萬一那女人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的話,那就更糟了。也說不定我會發現一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我不想破壞我們的新生活。
一八七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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