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待辦,必須停筆了。期盼您繼續來信。
她的語氣裡有某種東西讓我覺得自己不該再問她為什麼,於是我便默默的跟著她下樓。她穿著金色襯衫的背影顯得嬌小而挺直,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彷彿在警告我,不要對她產生任何慾望甚或好奇心,彷彿一旦我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她就會立刻對我不假辭色,於是我把視線移到窗外那株山毛櫸上,只見陽光透過它灑了進來,使得樓梯間成了玫瑰色的世界。凱特帶著我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我。我明白她想要繼續往下說,於是便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並試著讓自己的心情恢復平靜。
這次宴會中還有一個頗為討人喜歡的男子,名叫紀歐姆.杜普瑞。他也是一位藝術家,替一家畫刊工作,前一陣子都待在最近正在鬧革命的保加利亞鄉下。他告訴伊維思,他聽說過您的作品,還帶了一些他製作的版畫來給我們看,其中有穿著美觀制服的騎兵隊在大大小小的戰役中激戰的景象,也有身著當地傳統服裝的村民過著寧靜生活的畫面。他說保加利亞境內山脈綿延,如今局勢動盪不安,在那裡採訪新聞相當危險,但時時可看到極其壯麗的景色。他目前正在創作一系列名為《巴爾幹連環漫畫》的作品。事實上,他娶了一個保加利亞姑娘,並且將她帶到巴黎來學習法文。她有一個可愛的名字,叫做妍卡.喬琪娃,當晚由於身體不適,並未參加我們的活動,但他已經把她的名字寫下來給我了。我發現自己很嚮往這些地方,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親自前往。這一陣子,由於伊維思工作時間很長,因此我們的生活有些無趣。我很高興家裡終於舉辦了一場晚宴,希望您下次能夠前來參加。
「妳一定很愛看書。」我試著探問。
「嗯。羅伯特總是說我花太多時間看書了。這些和-圖-書書當中有很多是我父母親的。」
凱特把她手上那個鑲著一圈黑莓釉彩的咖啡杯放在肘邊的茶几上。她微微做了一個手勢,好像是在告訴我她已經講完了。我立刻點點頭,把身子往後靠,心想不知她的眼眶裡是否含著淚水。「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她說,雖然我覺得我們其實已經開始休息了。希望她會願意繼續講下去。「你想看看羅伯特的畫室嗎?」
「他在家裡畫,在學校也畫。」她說。「當然,主要是在學校畫。」
馬洛
二樓中央的廳堂也兼作小型圖書館,地上鋪著已經褪色的地毯,從窗戶中可以俯瞰那座廣闊的草坪。書架上放著更多小說、短篇故事集和百科全書。廳堂的一頭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繪畫的材料、一罐鉛筆以及一大本已經掀開的圖畫紙,上面畫著一幅窗戶的素描。我心想:這是羅伯特的作品嗎?但凱特注意到了我的視線。「這是我工作的地方。」她簡短的說道。
敬愛您的
碧翠絲.戴克萊瓦謹上
十二月十四日
親愛的伯父:
房裡仍然繚繞著礦物油精和各種油的氣味。我心想,像她這般愛乾淨的家庭主婦(甚至比我母親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怎麼能夠忍受家裡的樓上有這種氣味呢?也許她其實跟我一樣覺得這味道還挺好聞的吧。我們一語不發的進了房間。一走進去,我立刻有一種置身喪禮中的感覺——那位大約一年前還在此處工作的畫家雖然尚未過世,卻已經躺在遠方一家精神病院的床鋪上盯著天花板看。凱特走到那幾扇大大的窗戶邊,把木製的百葉窗一一打開,於是陽光便瞬間灑了進來(當初羅伯特想必也是為此,才選擇這個房間作為畫室https://m•hetubook•com•com
吧),照在四面的牆壁上,照在角落裡一疊倒過來放的畫布、一張長桌和幾罐畫筆上,也照在一個造型雅致的畫架上。那是一個可調式的畫架,上面放著一幅幾近完成的畫,一幅讓我的五官為之震動的畫。
「沒錯。」她說。「我想做些改變,但一直無法確定該怎麼做。我不想把東西統統放在儲藏室裡,也不想把它們丟掉。如果羅伯特可以在某個地方安頓下來,我也許會把這些東西打包後寄給他,讓他可以成立一個新的畫室,但我不知道這個可能性有多大。」她避開我的視線。「孩子們不久後就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了。說不定我還會幫自己弄一間畫室。以前我從來沒有屬於自己的畫室,總是把畫架搬到戶外去畫,但這樣只有在天氣好的時候才能工作。後來我們又有了小孩——」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了下來。「有時候,羅伯特說我可以用他畫室的一個角落作畫,或者他可以在學校裡作畫,把這個房間讓給我。但我不想光擁有一個角落而已,也不希望他在學校裡待更長的時間。」
我轉過身去面對凱特時,發現她臉上彷彿有一絲不屑的意味。「看來你也很喜歡她。」她的語調有些冰冷。站在畫中的女子旁邊,她顯得矮小、憔悴乃至消瘦。「你認為我的前夫有才華嗎?」
「他的畫室妳都沒動。」我故作不經意的說道。
這個房間看起來像是主人突然離開而來不及收拾似的:桌上放著一堆油彩已經乾掉的畫筆(很可惜,因為這些筆品質都很好)和一塊沾有顏料的抹布。他——我那位在診所裡天天洗澡、刮鬍子的病人——甚至未將桌面清理乾淨。此刻,他的前妻站在房間中央。陽光照著她那顏色像沙丘般的頭髮,照亮了她整個人,也照出她那青春漸逝的美貌,以及心中隱藏的憤怒。
除此之外,牆壁上還貼滿了西方藝術史上各個年代畫作的圖片,其中大都是美術館的明信片,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括許多我所熟悉以及未曾見過的作品,有人臉、草地、衣裳、山脈、天鵝、乾草堆、水果、船隻、狗兒、人手、乳|房、鵝兒、花瓶、房屋、已死的雉雞、聖母像、窗戶、帽子、樹木、馬兒、道路、聖徒、風車、士兵和兒童等等。這些意象填滿了牆上的每一吋空間,其中大都屬於印象派,包括雷諾瓦、竇加、莫內、莫莉索、希思黎和畢沙羅等,我可以輕易辨認出來的名家之作,但也有些我從未見過、卻明顯屬於印象派的作品。
我一邊留意著她的神色,一邊走到畫架前。架上那幅畫中的人物,赫然便是羅伯特常畫的那個女子。她仍是一頭鬈曲的黑髮,雙唇豔紅,眼睛炯炯有神。畫中的她用一隻白皙的手抓住一件險些從身上掉落下來的淺藍色打褶長袍(很可能是舊式的睡袍或禮服)。這是一幅生動而浪漫的肖像,充滿了官能美,但並不致流於煽情。不過她抓住衣服的那隻手臂底下露出了一截圓鼓鼓的酥胸,看起來頗為撩人。令我驚訝的是:她那隻手上居然還握著一支畫筆,筆尖仍沾著鈷藍色的顏料,彷彿她自己也正在作畫似的。畫中的背景似乎是一扇明亮的窗戶,石製的窗框裡鑲著菱形的玻璃,從其中可看見遠處暗藍灰色的海水和雲朵。其他部分(那女人所在的房間)則尚未完成,因此畫的右上角仍是一片空白。
昨晚我們有朋友來訪,可惜您無法前來和我們同歡。除了平常那夥朋友之外,伊維思還帶了一位名叫吉伯特.湯馬思的畫家回來。他出身名門,據說頗有才華,但他的作品去年並未入選巴黎沙龍展,使他深受打擊。湯馬思先生想必只比我大個幾歲,年紀約莫在三十左右,頗有魅力,也很聰明,但偶爾會流露出憤世之意,尤其在提到其他畫家的時候,讓我不太敢恭維。不過,他倒是很有風度的表示想看看我的作品。我想伊維思一定認為他或許像您一樣,可以對我有所幫助。他似乎真的很欣賞我為小瑪格麗特(就是我向您提過的那個皮膚很白、一頭金髮的新來女僕)所畫的那幅肖像,讓我不由得有些飄飄然(這點我必須承認)。他說以我的才華應該可以有一番成就,並讚美我對人物的處理手法。我覺得他雖然有些自以為是(我不想用「裝腔作勢」這個字眼,以免您以後說我自命清高),但為人倒是頗為親切。他和他的弟弟打算開一家大型的平價畫廊。我敢說他一定會想陳列您的作品。他答應伊維思改天會帶他的弟弟一起過來。屆時希望您也能夠前來。和*圖*書
其次,畫中女子的表情令我訝異——不,應該說是吃驚。羅伯特在醫院裡所畫的女子神情多半若有所思、面容嚴肅乃至憂鬱,有時——就像我先前提過的——甚至帶著怒意。但在這幅顯然大半時間處於黑暗中的肖像裡,這名女子臉上卻帶著笑容,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儘管她衣衫不整,但笑容裡卻沒有放肆、淫|盪的意味,而是歡欣、詼諧、具有靈性,而且充滿對生命的熱愛。她那美麗的嘴唇自然而然的張開,露出了部分的牙齒,眼神中光芒閃燦,看起來如此栩栩若生,彷彿會動一樣,讓你想要伸出手來觸摸她那鮮活的肌膚,讓你渴望將她抱在懷裡,聽她的笑聲。從室外灑進來的陽光一束束的照在她身上,勾引出了我心中的一股慾望。這無疑是一幅傑作,無論在構圖或技巧方面,都是我所見過的最精彩的現代人像畫之一,雖然尚未完成,但可以看得出來,創作時間應該已經有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
「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聽見自己壓低了嗓門,彷彿認為他可能會在我們背後聽我們說話似的——我還記得從前向他談到他的畫作時,他臉上慣有的那種輕蔑的神情。這對夫婦雖然已經因為種種歧見而離異,但兩者顯然都很善於表達他們心中的不屑。我心想: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時候也會用這樣的表情相對。此時,凱特站www•hetubook.com•com在那兒,眼睛盯著畫架上那個比真人還要鮮活的女子,而後者那明亮的眼神卻彷彿正越過我們,投射在我們背後的某個地方。這時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她正在尋找她的創造者羅伯特,而且已經看到他站在我們身後。我幾乎想轉過頭去,看看他是否確實在那兒。這是很令人不安的一種感覺。因此當凱特關上百葉窗,讓那名輕啟朱唇、笑容可掬的女子沒入一片黑暗時,我並沒有太多失落感。我們步出房門後,凱特便把門關上了。我心想,要到什麼時候,我才有勇氣開口問她畫中那名女子的身分呢?那個模特兒是誰?我剛才應該問的,現在已經錯失了機會。我擔心如果我提出這個問題,她也許從此再也不肯和我說話了。
原來這些都是她的書,不是羅伯特的。我注意到這座廳堂通往好幾個房間,其中有幾間關著,有幾間的房門則是敞開的,露出了裡面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床鋪。我在其中一間總算看到了孩子們的玩具,熱熱鬧鬧的散了一地。凱特打開一扇關著的門,讓我進去。
這名女子的面容和她那頭線條優美、色澤生動的黑髮都是我所熟悉的,但相較於羅伯特在金樹林療養中心的病房裡所畫的那些畫,這幅肖像卻有兩個地方不同:首先,它的風格與筆觸更加寫實。羅伯特在畫中揚棄了他慣有的現代派印象主義風格以及偶爾可見的粗獷筆觸,改採一種極其寫實的作風,有些地方甚至近乎照片一般,例如畫中女子的肌膚就畫得有如中世紀晚期的畫作一般細膩光滑,纖毫畢現,使我想起前拉斐爾時期的畫家以及他們那些注重細節的仕女畫。此外,這幅肖像也具有那些畫的神祕特質:寬鬆的長袍、女子寬闊的肩膀、高眺的身材,以及她渾身所散發的光彩。她的美麗鬈髮有幾綹散落下來,垂在臉頰和脖子上。我心想這不知道是不是根據某張照片畫成的。但問題是:羅伯特是會用照片來作畫的那種人嗎?
「他在家裡畫畫?」我試著不要表現出太急切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