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們用我那位住在費城、過世已久的奶奶的名字為她命名。英格麗的睡眠狀況還不錯。從第一個晚上開始,我們的生活就有了固定的模式。羅伯特和英格麗睡覺時,我總是躺在旁邊看著他們,要不就是看書、在屋子裡走動、清理浴室或試著入睡。羅伯特似乎已經累得無法熬夜作畫:每天晚上孩子都會把我們吵醒三次。我告訴他這不算什麼,但他已經覺得快要累癱了。我曾經問他要不要試著餵她喝奶,但他睡眼惺忪、面帶笑容的回答說他想要,可是辦不到。他說,就算他有奶,喝起來味道也不會好。「我體內有太多毒素了。」他說。「我吸了那麼多顏料。」
沙發旁有好幾疊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亂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其中大多數是大本的藝術類書籍。羅伯特時常會帶書和照片回家,所以這至少沒什麼好驚訝的。但現在這些書已經多得不像話,而且幾乎都與法國印象畫派的發展有關。我知道幾年前我們住在紐約時,他一度對竇加頗為著迷,但卻從來不曾發現他對印象派如此感興趣。這堆書當中有些是關於印象派大師及其先驅,如馬內、波丁、庫爾貝和柯洛等人的生平,其中幾本還是從很遠的幾所大學借來的。有些則是講述巴黎的歷史、諾曼第海岸、莫內在吉維尼的花園、十九世紀女子的服飾、巴黎的人民公社、拿破崙皇帝、奧斯曼男爵如何重塑巴黎的形貌、巴黎歌劇院、法國的城堡和狩獵活動、繪畫史中女人的扇子和花束等。為何羅伯特從不曾和我討論這些他感興趣的事情?這麼多書究竟是怎麼跑到我們家來的?他之所以閱讀它們,難道只是為了創作閣樓裡的這些畫嗎?羅伯特可不是個歷史學家。據我所知,他平常只看藝術用品目錄,偶爾也只讀些犯罪小說罷了。
我在羅伯特那張會嘎吱作響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心裡很清楚——尤其是當我看著草地上那個穿著洋裝、戴著帽子、有著一頭如雲的鬈曲黑髮的小女孩時——英格麗正一個人待在樓下的嬰兒床裡,我得趕緊回到她身邊才行。在這閣樓裡面,除了斜屋頂下的一個空白角落(顯然羅伯特還沒畫到那裡)之外,所有地方都塗滿了色彩、洋溢著美感並充斥著這名女子的形貌。羅伯特畫架上那兩幅尚未完成的作品畫的也是她。其中一張她披著一件類似斗篷或披肩的黑布(羅伯特只畫了一半)坐在那兒,臉上有著陰影,眼神裡不知道是愛意還是恐懼,好像正在看著我,於是我便趕緊將視線移開。另外一幅畫更令人害怕。在畫中,她抱著一具癱軟在她懷中的婦人屍體,並貼住後者的臉頰。這婦人頭髮已經花白,同樣穿著類似照相館禮服的服裝,額頭中央有一個暗紅色的傷口,雖然不大,但是很深,不知怎地,看和-圖-書起來比任何血淋淋的傷口都更猙獰可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面。
便坐在這兒寫信給您,一邊留意著公公的動靜。
閣樓裡雖未裝潢,壁板卻都經過磨光,因此他畫在牆上的圖案細部都很清楚。這些拼貼式圖像的背景是柔和的灰藍色。每一幅圖像四周都畫著春日的花朵。這些花雖然沒有圖像本身這麼細膩寫實,但也精巧可辨,其中包括玫瑰、蘋果花、紫藤等,其實都是此地校園裡可以看到的花朵,也是我和羅伯特兩人都喜歡的花。屋頂的橫梁上畫著紅、藍兩色的波浪形長緞帶,造成一種所謂「錯視畫法」的效果,使我想起維多利亞時期寢室的壁紙。
我坐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本瑪麗.卡薩特的傳記,心想:這一切必定都是為了他的個展,是他的某個靈感與企劃案,只是他忘了告訴我。還是我忙著照顧孩子,沒想到要問他?或者是這個企劃案涉及他對那個神祕模特兒的感情,因此無法對我開口?我再度環顧閣樓裡如巨浪般湧來的圖像,那些宛如被一面碎裂的鏡子所映照出來的動人的女人圖像。他根據書中的資料仔細的描繪了她那個時代應有的服裝樣式,鞋子、手套、打褶的白櫬衣。但對他而言,她顯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時,我聽見了英格麗的哭聲,才恍然如噩夢初醒般的離開了閣樓。
二月二十二日時,英格麗在綠丘鎮的一家婦產科診所誕生了。當我發現她是個身體健康、五官精巧的寶寶,後來又摸到她那握得緊緊的小手時,那真是我生命中最光輝的時刻了。更何況經過那慘烈的陣痛之後,我居然還活著。羅伯特也站在那裡撫摸著她。他的指尖幾乎就像她的鼻子一樣大。這時,我發現自己哭了。我看著羅伯特那個模樣,不禁打從心底對他湧生了一股愛意,以至於我不得不將目光從他那有如金色圓盤般的臉龐上移開。現在我才明白什麼叫做|愛,而且對眼前這個小小人和大個兒,我的愛可以說是無分軒輊。看著躺在我懷裡的嬰兒那神似羅伯特的小小腦袋,以及那雙滴溜溜的轉動著、充滿好奇的淡褐色眼睛,我開始納悶自己為何從沒發現羅伯特神聖的一面。
最後,在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爬到閣樓上去,看看羅伯特的鑰匙是否放在他桌上那堆私人物品裡,那裡通常有如一幅靜物畫般,擺放著皺巴巴的紙、幾支筆、自助餐廳裡的餐巾紙、電話卡,甚至還有錢。閣樓裡有些昏暗,但還不至於看不到東西,一開始我只朝著那張凌亂的桌子看,一心只想趕緊找到車鑰匙以便能夠出門,因此並未意識到自己最初所看到的景象。後來,我緩緩的拉下燈泡的繩子,把燈點亮,才想到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經好幾個月沒上閣樓來了。事實上,自從英格麗出生後,我就再也不曾上來過,而英格麗現在已經四個月大了。我先前說過,當時我們住的是那種鄉下式的舊房子。屋頂下方並未裝潢,房子的橫梁和屋頂板都裸|露在外。閣樓的面積大約是屋子的寬度,天氣熱時簡直像個火爐,還好我們住在山區,炎熱的日子並不多。我絕望的看了一下桌子上那堆熟悉的雜物,然後便四下張望。
這話突然讓我有些不悅,也許是嫉妒吧!我心想,他的語氣裡是否有些洋洋自得呢?我的血管裡可沒有任何顏料的成分,只有健康的食物和產後的維他命(我仍然覺得這是我們買不起的東西,但又不想剝奪孩子應有的營養)。我在產房裡對羅伯特那種幾近崇拜的愛意,已經隨著腹部和大腿肌肉日復一日的疼痛而逐漸消逝了,而且我自己也意識到這樣的轉變。這就像是少年時期的迷戀註定成空一樣,只是感覺起來悲哀得多。因為我已經不是個十五歲的女孩,而是個年過三十的女人,卻仍然可以那樣愛他,如今這份愛已然消失,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缺口。然而,當我看著羅伯特一手抱著孩子——現在他的姿勢已經很熟練了——用另一隻手吃飯時,心裡對他們兩個仍充滿愛意。英格麗已經開始會轉頭看他。對於這個身材高大、臉部有稜有角、一頭濃密鬈髮的男人,她的眼神就像我從前一樣充滿了驚奇。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最糟的是,無論這個女的是誰,都不是我,而且她的女兒還像英格麗一般,有著一頭鬈曲的黑髮。難道是得自羅伯特的遺傳?我想我真的是太累了,才會有這麼荒謬、不合理的念頭。畢竟,那個女人本身就像羅伯特一樣,有著一頭黑色的鬈髮。然而,我的腦海中又浮現了另外一個更可怕的想法:羅伯特是不是希望他自己能夠變成畫中的女人?也許他畫的就是他想要變成的模樣。說真的,我對自己的丈夫有多了解呢?但羅伯特一向很有男子氣概,因此我立刻推翻了這個可能性。我實在不知道哪一件事情更讓我憂慮:是眼前這些幾乎填滿了每一吋空間、毫不留情的包圍著我的畫作?還是他從未主動和我談過這個主宰了他生活的女人這項事實?
第一眼的感覺我實在說不上來,只能說我當時情不自禁的驚叫了一聲。因為我看到閣樓四壁上都是同一個女人的圖像:不同的部位,不同的版本,一再重複,宛如被分屍了一般,只是看不到血跡罷了。這女人的臉我早已經看過,此刻在這個房間裡又看了幾十遍,有的面帶笑容,有的神情嚴肅;尺寸www.hetubook•com•com各異,表情不同,時而頭髮盤起,時而髮梢上插著一朵紅色的緞帶花,有時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有時穿著一件低胸的洋裝,有時則秀髮垂肩、雙峰裸|露,讓我更加驚駭。有一幅是戴著小巧金戒指的手部特寫,有一幅畫的是一隻鞋扣開得很高的老式皮鞋,有的甚至只畫了一隻手指或一隻光溜溜的腳,有的竟然畫了一個輪廓細膩、略帶縐褶的乳|頭、一截裸|露的背脊、肩膀或臀部,還有一幅畫的是位於張開的大腿中間的一叢陰暗恥毛。相形之下,更令人驚訝的是另外幾張,包括一隻扣得整整齊齊的手套、一件灰黑色洋裝的上半身、一隻拿著扇子或花束的手、一個披著斗篷的神祕身軀。此外更多的是她的臉,有側面、半側面和正面像,每一張都可以看到她那雙悲傷的黑眸。
我親愛的伯父、親愛的朋友:

我又在那兒待了一分鐘(但感覺上卻很久)。我看得出來,牆壁和畫架上的這些畫都是他歷來最好的作品,是他灌注全副的心神所畫出來的無與倫比的傑作,但也是他試圖抒發內心某種已經快要爆炸的強烈情感,以免它氾濫不可收拾的結果。他一定花了不知道幾天、幾夜、幾個禮拜乃至幾個月的時間。我想到他雙眼下面的黑眼圈,以及他臉頰和額頭上因為過度勞累而開始出現的皺紋。他曾經跟我提過幾次,說他這些日子以來是多麼專心一志,只想一直畫下去,好像都不用睡覺。當時我還覺得有點嫉妒,因為晚上要起來餵奶,我成天總是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的。畫架上的這兩幅畫可以拿去展覽,但閣樓牆壁上的這些畫卻不能拿來賣。事實上,我希望沒有別人看見這幕駭人而怪異的景象,否則我們該如何向校方解釋?不,總有一天,在我們搬家之前,他必須要用油漆把這些圖畫統統刷掉。但一想到這些光彩洋溢的作品要被塗掉,我的心就一陣揪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了解這些作品。
凱特
您已經見過我的畫室了,所以應該知道裡面除了畫架和工作檯之外,還有一張書桌。這是我從小家中就有的一張桌子,原本屬於我的母親,桌板也是她親自油漆的。我總是坐在這張桌子前面,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寫信。我相信您一定能夠想像今天早上花園裡有多麼潮溼,令我難以想像這就是去年夏天我畫了好幾幅風景的那座小小樂園。不過,此刻園子雖然荒涼,景色還是很美。親愛的朋友,如果您願意,請在腦海中想像著這座花園。它是我冬天的慰藉。
心想,我們還得幫英格麗買嬰兒食品,最好是有機紅蘿蔔和菠菜做的那種,而且有一天她可能會想上紐https://m•hetubook.com•com約名校巴納德學院呢。更何況,我唯一的那套睡衣上個禮拜膝蓋的部位已經破了個洞。
「不,謝謝。這樣就夠了。」我彎下腰把坐在嬰兒車裡的英格麗扶正,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碧翠絲.戴克萊瓦敬上
閣樓裡最窄的兩面牆上各畫著一幅風景畫,色調柔和,頗具印象派風格。兩幅畫中都可以看到那名女子站立的身姿。其中一幅畫的是一處海灘,左側有高聳的峭壁。她獨自一人站在遠處凝望大海,雖然手中拿著一把洋傘、頭上也戴著一頂綴滿花朵的藍色帽子,但由於海上的光線過於刺眼,她還是用手遮著眼睛。另外一幅畫的是一片草地,上面色彩點點,想必是夏日的花朵。她側躺在已經長得頗高的綠草上,正讀著一本書,旁邊一把洋傘撐在地上遮住了她的頭部,而她身上那件粉紅色的印花洋裝襯得她一張俏臉分外嬌豔。令我訝異的是,她身邊居然有一個年紀大約三、四歲的小女孩正在採花。我心想這靈感不知是否得自英格麗的降生。這讓我的心裡稍微好過了一些。
在家裡,我對羅伯特的要求並不多。當時他為了多賺一點錢而接下了學校開的初夏課程,我對他已經很感謝了。過了一陣子以後,他又開始在閣樓裡畫到很晚,有時甚至在學校的畫室裡過夜。儘管我們晚上睡覺時仍時常被英格麗吵醒,他白天時也不再睡覺了(至少我沒看見)。他給我看過一兩幅他畫的小型靜物畫,主題是樹枝和岩石,是他給學生出的作業,他自己也動手畫。我看了以後只是笑了一下,不敢告訴他我覺得那些畫了無生氣,讓我想到法國人所說的Naturemorte。要是在幾年前,我可能會針對這些畫和他爭辯,給他一點刺|激,告訴他這些畫裡面就只缺一隻軟綿綿的雉雞了。但現在,我看到的不只是樹枝和岩石,還有我們賴以為生的麵包和奶油,因此我選擇閉上嘴巴。

我帶著英格麗開車到鎮上,把她放在嬰兒車裡,推著她走在那些退休老人、遊客和午休的人群中。我為她借了一本《野獸國》,以便念給她聽(我喜歡這樣做。每次看到這本書的封面,都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孩子),然後又借了一本放在圖書館展示架上的梵谷傳記。我該繼續深造了,但關於梵谷,我除了眾人皆曉的那些傳說之外,其他一無所知。借了書之後,我又在一家精品店內買了一件正在打折的夏季洋裝。那是一件印有紫羅蘭圖案的米色棉布洋裝,樣和*圖*書式有些傳統,和我平常穿的牛仔褲和素色T恤風格完全不同。心想,也許我可以請羅伯特畫一幅我穿著這件洋裝站在陽台或宿舍後面的草地上的模樣,我努力壓抑腦海中所浮現的閣樓牆壁上那個黑髮小女孩的畫面。「您還需要什麼嗎?」店員問我,一邊將兩三根免費贈送的線香包了起來,放進袋子裡。
謝謝您寄來的動人書信,我實在愧不敢當,但今後每當我在繪事上需要受到鼓勵時,便會將它拿出來反覆觀看。今天天色陰沉,因此我便提筆寫信給您,藉以消磨一些時間。相信您將會前來與我們共度聖誕假期,無論何日何時,只要您能前來,我們都至為歡迎。伊維思希望到時他也可以回來待上幾天——但是否能有較長的假期,目前尚無法確定——再加上過年時,他必須趕回南方完成他的工作,因此我想我們將不會大肆慶祝。這兩天公公又感冒了。但請放心,他的情況並不嚴重,只是很容易疲累,眼睛也較平日疼痛而已。我已經讓他敷著熱水袋躺在起居室裡,方才察看時,發現他已經在溫暖的爐火旁睡著了。今天我自己也有些疲倦,除了寫信之外,什麼事也做不成。不過我昨天作畫倒是頗為順利,因為我已經找到一個很好的模特兒,那便是我的女僕伊思梅。有一回我問她有沒有聽說過您摯愛的故鄉盧維西安時,她很害羞的告訴我,她的家鄉葛賀米耶村就位於盧維西安附近。伊維思說,我不應該讓僕人們坐在那兒讓我畫畫,認為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折磨,但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這麼有耐性的模特兒呢?不過她今天出門辦事去了,於是我
我站起身來,很快的在房間裡搜尋了一下。當我抖著沙發上的毯子(羅伯特顯然已經很少睡在這裡了)時,雙手不禁微微發顫。我想找到什麼呢?他並未和別的女人上床(至少沒在家裡)。毯子裡也沒有掉出什麼情書來,只有羅伯特的手錶(他最近一直在找這只手錶)。我翻了一下他桌上的那堆雜物,只看到一疊紙張,其中有些是為了那些肖像和邊框所做的素描。不過,我倒是找到了他的車鑰匙。鑰匙圈上還吊著幾個黃銅硬幣,是我幾年前給他的。我把它放在我的牛仔褲口袋裡。
六月的一個上午,羅伯特出門去上課後,我決定到城裡辦些事情。其實那些事情也不是非辦不可,但我想讓生活有點變化,以免老是推著嬰兒車在校園裡散步。我先把英格麗準備好,讓她在嬰兒床裡玩幾分鐘,然後便利用這個時間去拿我的毛衣、車鑰匙和錢包。但後來我卻發現掛在後門旁邊鉤子上的車鑰匙不見了。當下我便確定鑰匙是我在吃早餐時被羅伯特拿走的,因為他偶爾趕不及上課時會開車去學校,而往往又找不到他自己的那把鑰匙。當下我真是一肚子火。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