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她手拿著信紙,暫時不去想每一行字的意思,以便稍後重新回味。他說,他並無意擾亂她的生活,也知道以他的年紀不可能對她有什麼吸引力。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夠親近她,並激發她內心崇高的思想而已。他想冒昧的請求她至少能夠將他視為好友,但無須落於言詮。他很抱歉說出了自己心中卑微的感覺,擔心會對她造成困擾。然而,讓她害怕的是:在他的字裡行間,彷彿已經認定她的心已經屬於他了。

一八七八年
那人在信中並未直呼她的名字,而是用一種親暱的稱謂。他向她訴說他一天的生活、新近完成的畫作,以及他在壁爐旁邊所看的書。m.hetubook.com.com但在字裡行間她可以感受到另外一層意思。她拿著信紙,盡量避免那戴著手套、溼溼的手指沾到上面的墨水。她已經把信中每一個字都記住了,卻還是想再看看那些龍飛鳳舞的黑色字跡。他的筆跡是一貫的隨性,線條也很精簡,就像他的素描一般自然而率真,展現出一種自信,不像她的作品那般強烈、飽和、集中,甚至令人迷惑。他信中的話語也充滿自信,並含有一些弦外之音。閉口音符ˋ用筆尖輕輕一掃,像是一個擁抱,開口音符/強而有力、往外一撇,如同一個警告。他以自信但帶著歉意的語氣談到自己。句首的Je當中的大寫J像是一次有力的深呼吸,那ehttps://www.hetubook•com.com字則快速而有節制。除了有關他的事情之外,他在信中也談到她以及她所賦予他的新生命,並問這是否只是一個偶然。就像在前面幾封信裡一般,他在她的允許之下以tu(妳)稱呼她。句首的t充滿敬意,而u字則很溫柔,看起來像是一隻手掌圈住了一抹小小的火焰。
她的腳愈來愈冷。雪已經開始滲進靴子裡了。她把信摺好,塞進一個祕密的地方,並將臉依偎在一棵樹幹上。她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裡站太久,以免有人來到身後的窗戶旁邊看見她,但她需要時間喘一口氣。她之所以內心震動,並非因為他那些措詞優雅謙抑的話語,而是因為他那篤定的口氣。她和_圖_書已經決定不要回覆這封信,但還沒決定要不要再看一遍。
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捧了一大撮很像甜點「蒙布朗」的雪放進嘴裡,嚥下了一點,只覺得冰冰的、沒有味道。到春天時,花壇又會變得一片豔黃,有一畦則是粉紅和牙白色。樹下會開著她向來喜愛的那種藍色小花。那是她最近才從母親的墳墓那兒移植過來的。如果她有個女兒,在這些花綻放的那天,她一定會帶她到花園裡來,告訴她它們來自何處。不,她一定會每天(一天兩次)帶女兒到陽光下、到蔭棚架裡或是雪地上,和她一起坐在長椅上,並請人為她裝設一架鞦韆。當然,她如果生個兒子也是一樣。她忍住眼裡刺痛的淚水,氣憤的轉身朝著院子後面那堵牆上和圖書綿亙的積雪,用手一揮,在上面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圍牆再過去便是樹林,更遠處便是那瀰漫著褐色薄霧的布隆森林。如果她以快速點畫的方式(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最喜歡的畫法),為她畫中女僕的衣裳增添更多白色顏料的話,應該會使得整個畫面亮起來。
積雪一夕之間就變深了。上午時,她訂購了晚餐的食材,派人送了一張字條給她的裁縫師,然後便走出家門到花園裡去。她想看看那裡的樹籬和長椅的模樣。當她掩上屋子的後門,踏進這初冬的第一場雪中時,便忘卻了所有的煩憂,甚至忘了衣服裡塞的那封信。十年前原來的屋主所種的那些樹,現在已經積滿了雪,兩隻小鳥蹲在牆上,豎著羽毛,體積膨脹成原來的和_圖_書兩倍。她走在那沉睡的花壇和枯萎的藤蔓棚架當中時,腳下那雙鑲著蕾絲邊的靴子口滲進了一點雪。如今園裡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她還記得小時候,在家中樓上的窗口看著哥哥弟弟們躺在雪地裡揮手擺腿,或吃力的互相嬉鬥,使得他們身上的羊毛外套和編織長襪被吞沒在一片雪白中的情景。但雪是白色的嗎?
此時她感覺到衣服裡面那封信的鋒利邊緣碰觸到了她。她將手套上的雪拂掉,解開身上的斗篷和衣領,將它拿了出來,一邊留意身後的屋子和僕人的眼光。不過她知道,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廚房裡忙著準備餐點,或將客廳和臥室的門窗打開通風,而她那位眼盲的公公則會坐在更衣室的窗邊,連她在雪白花園中的黑色身影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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