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
羅伯特寄回來的通常都是一些字跡潦草的明信片,其中一半是給英格麗,一半是給我。他雖然並未定時打電話回家,但次數還算頻繁。他說,紐約州的北部冬天雖然嚴寒,但雪景很美,有印象派的味道。他說他有一次在戶外作畫,差點被凍傷。他說那所學院的校長很歡迎他。他住在學校供來訪的教授所住的客房裡,從那裡可以看見樹林和學校的回字形建築,景色甚佳。他說他的學生們雖然挺可愛的,但多半沒有天分。學校裡的畫室太小,但他還是一直在畫。那天早上四點他才上床等等。
正因如此,兩三天後所發生的事情才更讓我驚訝。當時我帶著一些我和英格麗一起做的餅乾去給他吃,卻發現他雖正在畫著同樣一幅畫,旁邊卻坐著一個活生生的模特兒。她看起來像是個學生,坐在一張摺疊椅上,而不是又軟又厚的錦緞墊子上。那一剎那,我的心彷彿凝凍住了。她既年輕又貌美,而羅伯特正在和她聊天,彷彿是想藉此讓她不要亂動,好讓他把頭部和肩膀的角度畫好。但這個模特兒一點也不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
閣樓上的那個女子。她有一頭金色短髮,淺色的眼睛,身上穿著一件學校足球隊的套頭衫。只有她那曼妙的身材和略成方形的下巴,類似我最初在羅伯特的口袋裡的素描中看到的女子。更何況,羅伯特看到我出現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親吻了我和英格麗一下,並向我們介紹那位女孩。他說她是固定在學校的畫室裡打工擔任模特兒的學生之一。那女孩似乎對英格麗比對羅伯特更有興趣,並說她很高興學校裡的考試已經快要結束了。顯然羅伯特只是用她來擺姿勢作畫罷了。這回我還是像從前那樣所知不多。
羅伯特走了以後,我母親來待了一段時間,讓我得以每天去學校裡的游泳池游泳。那一年我產後變胖的身材原本就已經瘦了許多,開始每天游泳之後,更是恢復了原來的體重,也重拾當年——其實才沒有多久以前——那種年輕樂觀的心情。但也就在那段期間,我開始發現我母親的雙手有顫抖的現象,臉頰和圖書上有些許的紅斑,腳踝上也有輕微的水腫。但她還是盡量幫我的忙。有她在的那段期間,家裡的碗盤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的晾在架上,英格麗那一套又一套的棉布衣服也都洗得、摺得好好的。此外,她也時常念書給英格麗聽。
一月初時,羅伯特離家前往紐約州。當時的情景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他抱著英格麗久久不放,這時我才發現她已經長高了,高得足以將雙腿跨在他的腰上——她的身子就像羅伯特一樣長,頭髮也像他一樣又黑又鬈。除此之外,我還記得他的車子沿著車道消失在樹林間後——這一定是之後的事,除非我不願在那門廊上冷冽的空氣中多待一秒鐘目送他離去——我走回屋內繼續收拾早餐的碗盤,並默默在心中一聲聲清清楚楚的問著自己:「我們是否就此分別了?」但無論在那充滿了蘋果醬和烤吐司氣息的溫暖廚房中,或自己的內心裡,我都找不到答案。他走後,家裡氣氛雖然冷清,但一切如常,甚至感覺輕鬆了一些。我之前已經撐過來了,以後也可以。
之後他有一陣子沒有消息,然後又開始寫信回家。我接和*圖*書到他的信比接到他的電話更高興,因為在電話中,我們之間有一種緊張的氣氛,有如一條鴻溝般橫亙在我們之間,而這條鴻溝又因為看不到彼此的臉,變得更加難以跨越。我盡量控制自己打電話給他的次數,不要多過於他打回來的次數。有一次他寄了一幅素描給英格麗,彷彿他知道這是她最能夠了解的語言似的。我幫英格麗把那幅畫貼在育兒室的牆上。上面畫的是一些哥德式的建築、一堆堆的積雪和光禿禿的樹木。英格麗晚上哭泣時,我就把她帶到我的床上來,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往往發現我們兩人的身子交纏在一起。二月底時,羅伯特放寒假,於是便搭飛機回來並為英格麗慶生。這時的他仍然睡得很多。我們雖然偶爾會做|愛,卻盡量避免談論任何棘手的事情。他說他四月初時會放春假,但已經決定到時候要留在北部作畫。我沒有表示異議,心想如果到了夏天他回來時,在創作上有了更多的成果,也許會變得比較容易相處一些。
我打電話告訴母親時,原本以為她會有意見,但沒想到她卻說她會考慮看看,但是她也說,如果她搬來和我們同住的話www.hetubook.com.com,她想幫我們買一棟大一點的房子。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麼多錢,但她說她有,而且前一年已經有人想買下她在安亞伯的房子。她說她會想一想,也許這個主意還不壞,又問英格麗的感冒好一點了沒有。
其實這應該沒什麼好意外的,但我多少還是感覺到了。我想應該是因為我已經忘記他是多麼慷慨、樂於助人了。他很少拒絕別人的要求,常把夾克送給朋友甚至陌生人。這一點重新激發了我對他的愛意,於是我打從心底感謝他,並告訴他家裡的杜鵑花已經開始綻放了,到處一片綠意。他說他很快就會回家。在電話中,我們兩個臉上都似乎帶著笑意。
然而母親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了。她回到密西根後,開始會告訴我她很怕在結冰的地上行走。當她要去雜貨店買東西、看牙醫或去圖書館當義工時,如果一走出大門看見地上結冰了,她就會立刻回屋內,然後打電話給我。有一天她告訴我,她已經有將近一個禮拜沒有出門了。為此我時常擔心到三更半夜被嚇醒,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於是我打電話問羅伯特,我母親可不可以搬過來和我們同住,而他也毫不猶豫的和*圖*書
答應了。
到了十二月中,新的藥似乎發揮了作用,讓他可以作畫並準時到校上課,而他似乎也變得比較像是從前那個精力旺盛的羅伯特了。那段期間他都在學校的畫室裡工作,一個星期總有好幾天會在那裡待得很晚。有一次我帶著英格麗去看他時,發現他正在專心畫著一幅肖像畫,畫中的人物正是那個讓我做噩夢的女子。後來這幅畫以及其他幾幅畫,讓他得以在芝加哥舉辦一次大型的個展。畫中的她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雙手交握放在膝上,看起來心情不錯。她穿著黃色的衣裳,自顧自的微笑著,彷彿想到什麼有趣的私事一般。她的眼神柔和,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束帶花的枝葉。不過由於我看到他又開始畫畫,而且用的是愉悅的色調,心裡鬆了一口氣,因此幾乎不再想追究她是何許人了。
羅伯特服用鋰劑後變得昏昏沉沉的,很愛睡覺。有一天,他開車到城裡的一家畫廊時,撞到了另外一輛車,所幸當時車速不快。之後,Q醫生讓他吃另外一種藥,並像先前那樣搭配服用一種抗焦慮的藥。這些都是在我問起時(我盡可能在不觸怒他的情況下,問他這些事情),羅伯特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