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不,我是認真的。我如果有妳的才華,絕不會浪費一分鐘的時間。」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的幽默和自嘲讓她卸下了矜持。「很好,既然你眼睛這麼利,應該看得出來我不可能——」
「我想你應該明白是為什麼才對。」她今天穿針不知怎地就是特別不順利。
「喔,親愛的,我真是笨嘴笨舌的。」他歉疚的親了一下她的手,但在她還來不及抗議時,就將它放開了。「妳應該知道我對妳的作品多麼有信心。請別生氣。明天就跟我一起出去畫畫吧。到時候,妳就會想起自己有多麼喜歡畫畫,並且把我和這張笨拙的嘴巴全都給忘了。這樣吧,到時候,我只陪妳走到風景好的地方就好了,這樣可以嗎?」
「對呀,這不是一種處罰嗎?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因為我隔著一段距離仰慕一個年輕的畫家嗎?我表現得這麼規矩,妳至少可以對我熱忱一點吧。」
他眼裡又出現那種小男孩般的脆弱神情。她伸手撫著自己的額頭。此時此刻,他是她最愛的人——她愛的不是他寫的那些信,也不是那彬彬有禮的模樣,而是他的人,那歷經歲月的磨練之後,既自信又脆弱的模樣。她嚥了一口唾沫,靈巧的把針刺入布面。「好的,謝謝你。我會去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聞言雙頰羞紅。「您別笑我了。」
每天晚上,碧翠絲都坐在那間放著廉價的錦緞椅子、架上擺滿貝殼的客廳裡,朗誦蒙田的文章給公公聽,另外兩個男人則坐在一旁聽著或者小聲談話。除此之外,她也開始刺繡一幅布面,打算縫在伊維思起居室裡的一個墊子上,當作送他的生日禮物。她日復一日凝神繡著那些細巧的金色和紫色花朵,而她最喜歡的工作地點是在陽台上。她只要一抬頭便可看見大海,看見矗立在海的左右兩邊、頂端綠油油的灰褐色岩壁。此外,還可看見幾座破敗的漁人小屋、停泊在海灘上的幾艘小船、吹著狂風的地平線,以及天際的雲層。這裡每隔幾個小時就會下雨,不久太陽又會露臉。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但有一天上午突然又刮起了暴風,使得他們只好待在屋內。第二天天氣又放晴了。
「不可能注意我一下?就像注意一顆掉進妳漂亮鞋子裡的小石頭一樣?事實上,妳搞不好還比較在意那顆小石頭呢。所以我也許只好讓自己變得更討人厭一點了。」
「只過了六天而已。」她說。
他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彷彿不假思索的就抓住了她的手hetubook.com.com,但其中並無求愛的意味。
「當然可以。」她拿出那把握柄上有浮雕的鸛嘴小剪刀把繡線剪斷。
「早安。」他回應她。然後兩人便默默的對坐了好一會兒。她心想這便證明了他們之間有些問題。如果他們彼此不認識或純粹只是親人,早就會開始閒聊了。「親愛的,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浪費?」她有點生氣,也有點想哭。
「處罰?」她的語氣盡量溫和,但想穿針時卻穿不過去。
「是呀。那妳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如果沒有理由反對,那妳明天早上就應該和我一起出去畫畫。我在海邊有個漁夫朋友告訴我說,明天天氣會很好,好得連魚都會往他的船裡跳。我說我還以為它們在雨天會跳得更高呢。」他模仿著沿海地區的方言二議她笑了出來。他指著大海對她說道:「我不喜歡妳在這裡縫縫補補的,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一個未來的大畫家應該帶著畫架出去作畫。」
「六天半,不,應該說是六天又七個小時。」他糾正她,口氣聽起來很滑稽,讓她忍不住面露微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是藍色的,看起來並不老。「嗯,這才像話!」他說。「我原本希望這次的處罰不會長達四個禮拜。」
「他有什麼好反對的呢?」和-圖-書她試著表現出受到冒犯的樣子,但看著他近在身旁,她內心有一股奇異而強烈的喜悅,使得她忍不住再次對他微笑。
他們待的那個村莊比附近的埃特爾塔更安靜,但伊維思說,他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比較喜歡這兒。待在特魯維那天,他覺得人更煩躁,因為夏天時在那裡的海濱步道上行走的人群,想必和香榭里舍大道上一樣多。但現在他們所待的這個小村子卻只有幾戶人家,步行即可抵達那座遼闊的海灘,如果他們想要的話,也可搭乘出租馬車前往埃特爾塔,享受那裡寧靜宜人的風光。不過他們四人全都很喜歡這裡,因此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待在這兒過著平靜的日子,在小石子地和沙灘上散步。
今天他的腋下夾的不是畫架而是一本書。他在她身旁的一張大椅子上坐定,彷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走似的。她不由得慶幸自己今天穿著那件領口鑲著黃色褶飾的淺綠色洋裝。幾天前他曾經說過這件衣服讓她看起來像一朵水仙。他今天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她恨不得他能坐近一點,和她肩並著肩,但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趕緊走開,希望他坐上火車回巴黎去。想到這裡,她的喉頭一緊。他身上散發著一種香氣,是某種肥皂或古龍水的味道。她心想不知他身上的氣味是www.hetubook.com.com否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還是已經隨著時間而改變。他放在膝上的那本書一直沒有打開。當她瞧見書名是《拉丁法律》——這本書她在屋裡那個內容貧乏的書架上曾經看過——時,便知道他顯然只是在過來之前隨便抓一本書做做樣子,根本無意閱讀。她低頭做著針線活兒時,想到他使出這個伎倆,不禁微笑了起來。「早安!」她裝出泰然自若的模樣。
她不停的做著刺繡活兒,藉以避開奧利維耶,但有一天下午他突然跑到陽台上,坐到她身旁。她知道他最近的作息,因此心裡明白他今天的舉動並不尋常。通常在上午時分和接近傍晚時,如果天氣晴朗的話,他都會去海灘上作畫,並且總是邀她同行,她會忙不迭的加以推辭,理由是這次沒帶畫布來。於是,最後他會高高興興的吹著口哨,一個人出門,經過她所坐的陽台時,還會碰碰帽子,向她致意。
「讓我來吧。」他把那針和細金絲線拿過去,仔細穿好後再遞還給她。「妳知道,老人的眼睛可是愈用愈利的。」
她心想,不知道是否因為他知道她在看他的緣故,他的步履總是特別輕快。她心中再次浮現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好像在她的注視下愈來愈年輕了。抑或這是因為她已經知道如何透過他的年齡看見他的和_圖_書內在了?每次當他穿著他最喜歡的那套繪畫服裝出門,沿著海灘往下走時,她總是注視著他那挺直的背影,試著忘掉自己所知道的他,把他當成一個剛好和他們一起度假的長輩。但她已經太熟悉他心中的想法、遣詞用字、對工作的執著,以及對她的關心。當然,在這個屋子裡他並未寫信給她,但文字——那斜斜的筆跡、信手捻來的思緒,以及那愛撫般的tu字——仍在他們之間縈繞不去。
「妳打算一整個月都避開我嗎?」
三個星期後,當他們回到巴黎時,她帶了五幅關於海水、小船和天空的小畫回家。
一八七八年

「不,請別——」她又開始笑了起來。她不喜歡此時此刻他們之間所引燃的那種快樂火花,因為如此一來,別人可能會看出些什麼。眼前這個男人難道不明白他是她的親戚、她的長輩嗎?她再次覺得年齡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從他身上她理解到,一個人的內心並不會覺得老,除非身體已經不行了。這就是為什麼公公雖然年紀較輕,看起來卻已經老態龍鍾,而眼前這個白頭髮、銀鬍子的畫家卻一點也不顯老。
「別這樣,親愛的。我已經老得不可能對人有什麼害處了,而且妳丈夫也完全不反對我們之間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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