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提過要回來綠丘學院的事。」我答道。「至少他沒和我談過。所以說不定他打算——我不知道。你認為他喜歡教書嗎?他對學生怎樣?」
「他離開學校前,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有什麼跟平常不太一樣的地方?」
儘管我一直從容應對,但這時仍感覺汗水微微的從我髮際滲出。剛才我真不該說出任何一個特定期刊的名字的。不曉得學校裡的人知不知道羅伯特被捕並住進精神病院的事情?發生在國家畫廊的那件事,主要是刊登在華府地區的報紙上。我想到羅伯特躺在床上,雙手枕著頭,兩腳|交叉,注視著天花板,像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巨人的模樣。他曾經對我說:「你可以找任何一個人談談。」
開車到綠丘學院的路程其實很短,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但因為我心中一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才會感覺好像永無止境。一路上只見天空遼闊,山巒起伏,公路路面很平,兩旁種滿了野花,遠看成了一個個巨大的三角形,有些是粉色的,有些是白色的,名字我也說不上來。羅伯特曾經對我說:「你甚至可以和瑪麗談談。」他總共就說過那麼幾句話,因此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他會這樣說只有三種可能性:第一就是他和凱特分手後,病情已經惡化到有妄想症的程度,把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當成活人。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證據。因為,如果他真的有妄想症,就不可能持續這麼久刻意不講話。另外一個可能是他之前是故意騙凱特的——瑪麗根本沒死。或者——但我還沒想清楚這第三個可能性時就放棄了,因為車子已經快要抵達綠丘學院了,我必須注意要在高速公路的哪一個出口下去。
我雙手交握,試著裝出一派從容。「你們的秘書可能已經告訴過你了。我目前就羅伯特.奧利佛的作品做一些訪問。她說你也許可以幫上一點忙。」我小心翼翼的看著阿諾。
阿諾只差沒嗤之以鼻。「他是畫了很多女人像。我剛才提到的那另外一個系列,主要都是女人像,而且畫的都是同一個女人,有一頭黑色的鬈髮。這種畫我也看他畫過幾張。目錄還在我們這兒,如果他太太沒來拿走的話。我曾經問過他,那是不是他認識的一個女人,但他沒回答。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模特兒是誰。也許就是那個學生吧,但我說過了,她不住在這裡。也可能——我不知道。反正羅伯特是個怪人。你問他什麼話,他總是有說跟沒說一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當然可以。」他終於說道。「羅伯特和我曾經同事六年左右,我想我滿了解他的作品的,但我們算不上是朋友,因為你知道他這個人有點孤僻,不過我一向很尊敬他。」接著他似乎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沒有探詢我的身分,也沒問我為什麼想知道有關羅伯特的事。不知道秘書是怎麼跟他說的。但無論她說了些什麼,他似乎已經滿意了。她不知道有沒有提到我為《美國藝術》撰文這件事。萬一那裡的編輯是他在藝術學校的室友該怎麼辦?
我試著不要表現出太感興趣的樣子。在此之前,我已經拿出了記事本,裝得像個記者般的冷靜。「那個系列也是傳統派的畫風嗎?」
阿諾把他的素描放回桌上。「跟平常不太一樣?沒有呀。他只是畫了那批很詭異的畫而已。我不應該這樣批評一個同事的作品,不過大家都知道我向來有話直說。坦白說,我真是有點被嚇到了。羅伯特真的很善於畫十九世紀風格的作品。就算你不喜歡模仿的東西,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技巧。他那些靜物畫真的很精彩。有一次我還看過他畫的一種印象派風格的風景畫,看起來還真讓人以為是印象派的作品呢。他曾經告訴我只有大自然是最重要的,他不喜歡概念藝術。我本身也不是從事概念藝術的,但我並不討厭它。而且我認為幹嘛要去畫那些沉重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東西呢?那不是概念藝術是什麼?這年頭你的創作就是你的概念。不過我相信他一定都跟你說過了。」
「嗯,沒錯。」阿諾答道。「他很多產,像是超人一樣,總是不停的畫呀畫的。可是坦白說,我覺得他的畫不是很有原創性,但是技巧倒不錯,呃,不,應該說是很厲害才對。他有一次告訴我,他在念書時畫過一陣子的抽象畫,但並不喜歡,所以我猜他沒畫很久。他在這裡畫的主要是兩三個系列。呃,其中一個系列是有關門窗的,有點像是波納爾的室內畫,但比較寫實。我們系上的入口處就掛著兩三幅這樣的作品。其中一幅是很棒的靜物畫(如果你喜歡靜物畫的話),上面畫著水果、花卉、高腳杯什麼的,有點像是馬內的風格,但畫面上總會有某種看起來很突兀的東西,像是一個電源插座或一瓶阿司匹靈什麼的,我不知道。和圖書反正是一些反常的事物,但畫得很好。他曾經在這裡辦過一次大型的個展,綠丘鎮的美術館就收藏了至少一幅。其他幾座美術館也是。」阿諾說著便在桌上的筆筒中搜尋,抽出了一支短短的鉛筆,夾在兩根手指當中轉動。「他離開前的兩三年,一直在創作一個新的系列,並且在系裡辦了一次個展。坦白說,我覺得那一批畫很詭異。我曾經在畫室看他畫過。但我猜他大都在家裡畫。」
我看出我沒法再從阿諾口中問出些什麼了。他觀察的是繪畫,不是人。此刻,他似乎在我眼前逐漸淡去。相較於羅伯特的深厚、沉重、古怪,他顯得精明、虛浮、和藹可親,但如果要我在他們當中選擇一個做朋友,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那個陰沉而難以捉摸的羅伯特。
「是啊,可是很詭異。那些作品基本上畫的全都是同一個場景,而且是滿陰森可怕的場景。上面畫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年紀較大的婦人。年輕女人低頭驚恐的看著婦人,而那個婦人頭部被射穿了一個洞,顯然已經死了。有點維多利亞劇場的味道。她們的衣服、頭髮還有其他細節都很逼真,有些地方筆觸柔和,有些地方又很寫實,屬於混合性的風格。我不知道他是找誰當模特兒的,也許是某個學生吧,不過我從來沒看過誰跟他一起合作過這個系列。校內的美術館還有一幅這個系列的作品,是當初館內裝修時,他捐出來要掛在大廳的。我有一幅作品也在那兒,所有老師的作品都掛在那兒,所以館裡得做許多陶瓷畫框才行。你和羅伯特很熟嗎?」他突然問道。
「這個嘛,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正在創作幾幅新的畫。」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但阿諾似乎也沒注意到。「總而言之,我祝福他。我一直認為他內心是很善良的。他是個大咖,我猜我們這裡是小廟,容不下這個大菩薩。這是我的看法。」然而他的話裡並沒有尖酸刻薄的意味,彷彿這個容納不下羅伯特的地方對他而言,卻像是他所坐的那張椅子一樣,讓他覺得舒服自在、如魚得水似的。他轉著鉛筆思索了一會兒,便開始在桌上的一張紙上畫起圖來。「你的文章的主題是什麼?」
開下公路後,我發現這一帶並不像原先所想像的那般邊遠蠻荒(也許要沿著州際公路再往下開,才會看到那樣的風光)。後來我開進了一條筆直平坦的鄉村道路。根據路牌顯示,這裡已經屬於綠丘學院的校和_圖_書區。彷彿為了證明這點似的,有一群穿著橘色背心的年輕人正在路旁的壕溝裡撿拾著零星的垃圾。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山上開,途中經過了一面斑駁的灰色告示牌,是木頭雕刻成的,架在石頭底座上。我知道這一定就是凱特所描述過的那面告示牌。不久我便開進了綠丘學院的車道。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我該不該問阿諾那個學生的名字?我不敢問。我想她一定是他的繆思女神,也就是讓凱特如此痛恨的那位畫中女子。她是瑪麗嗎?「呃,我的主題是羅伯特所畫的女人像。」我說。
只見學院的入口附近有一些建築,其中有幾棟是老舊的小木屋,掩映在鐵杉和杜鵑花叢裡。除此之外,這裡看起來也不像是邊遠的蠻荒地區。我看到一棟很大的廳堂,後來才發現是餐廳。過了餐廳再上一個坡,便到了木造的宿舍和紅磚教室。再過去,便是一望無盡的樹林了。我從未見過像這樣隱蔽於森林地帶的校園。這裡的樹木比金樹林療養中心所種的更加高大、莊嚴,也更原始,有迎風而立的參天橡樹、雄偉挺拔的美國梧桐,以及像摩天大樓般高的雲杉。我看到三個學生站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在草地上丟著飛盤;一位蓄著金色鬍子的教授正在廣場上授課,學生們一個個都抱著一台筆記型電腦盤膝而坐。好一幅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讓我也很想重返校園,再次體驗當學生的滋味。然而,羅伯特在這個樂園般的地方住了這麼些年,卻經常陷入沮喪的狀態並且還生了病。
他伸直那鸛鳥一樣的細腿站了起來,然後我們便一起緩緩走了出去。大門外的陽光燦爛逼人。我心想怎麼會有藝術家能夠忍受那間小小的水泥辦公室呢?不過這也許由不得阿諾,而且他似乎也已經充分加以利用了。
秘書走開了一會兒,然後很快便回來了。彷彿他們那裡有一間大得像倉庫般的畫室,她可以隨便跑到某座畫架前找個人問似的。但實際的情形不可能是這樣。「黎多教授?多謝多謝。請轉告他,我很抱歉沒先跟他約好。我不會耽擱他太多時間的。」說完我便把電話掛上,走進那家咖啡廳,喝了一杯冰咖啡,並用紙巾擦了擦額頭。不曉得櫃台前的年輕人是否看得出來我是個騙子。我很想告訴他:「我以前沒幹過這種事,是不知不覺當中學會的。」不,這樣說並不準確。我應該說:「是最近偶然間學會的。」而這個偶然名叫羅伯特。
「如果你需要更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資料的話,我可以陪你去看看羅伯特的畫作。」阿諾告訴我。「不過恐怕就剩那麼一些了。有一天他太太過來清了他的辦公室,並且把他留在系上畫室裡的所有作品都拿走了。她來的時候我不在,是別人告訴我的。也許他自己不想來。這樣一來,那些畫就會永遠留在這裡了。誰知道呢?我不認為他在這裡有什麼好朋友。走吧。反正我也需要散散步。」
藝術系的秘書原來是個學生,要不就是年輕得像個學生。她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T恤,屁股很大。我告訴她我是來找阿諾.黎多教授的,她便帶著我穿過走廊到達一間辦公室。我看見裡面有一個人把雙腳翹在桌上。他穿著褪色的灰長褲,腿很細,腳上穿著襪子。我們一走進去,他便把腿放了下來,立刻掛上電話(那是一具普通的老式話機,不是無線電話),並花了一兩秒鐘的時間,把纏繞在臂膀上的電話線解開。然後他便站了起來,和我握手。「您就是黎多教授嗎?」我問。
「羅伯特在這兒創作了很多精彩的作品,不是嗎?」我大膽的開口。
我的反應似乎讓他覺得很有趣。「他沒告訴你嗎?嗯,她不是這裡的學生。他顯然是在另外一所學校當客座教授時遇到她的。但在他突然請假之後,我們聽說他搬到華府和她同居了。他甚至連封正式的辭職信都沒寫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就這樣走人了。這對他的教書生涯很不利。我一直納悶他怎麼會有本錢這麼做。他看起來不像是很有錢的樣子。可是這也很難說。也許他的畫賣得很好吧——這是很有可能的。不管怎樣,這真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太太和他太太有點熟,她說他太太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之前他們已經搬到鎮上好一會兒了,沒住在學校。他太太是個好女人。真不知道羅伯特這傢伙是怎麼想的。不過,你也知道,有時人就是會突然失去理智。」
馬洛
我把凱特的故事妥當的收進公事包,帶著衷心的感謝向她告別。她熱忱的握了握我的手,但看到我要離開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後來,我把車子開到一家咖啡店(前一天我曾在這兒喝過一杯上好的咖啡)前停了下來。在下車之前我把手機拿出來,做了一些搜尋。綠丘學院的總機小姐聽起來頗為友善,而且有點大而化之,因為電話中傳來某種「沙沙沙」的聲音,彷彿她正在一邊工作一邊吃午飯似的。我請她幫我轉接到和圖書
藝術系,發現那裡的秘書也很親切。「很抱歉打攪你們。」我說。「我是安德魯.馬洛博士。我正在為《美國藝術》雜誌撰寫一篇有關羅伯特.奧利佛的文章。他曾經在你們系上擔任教職。是的。沒錯,我知道他已經不在那裡教書了——事實上我已經在華府訪問過他了。」
藝術系位於校園一頭的水泥樓房裡。我把車子停在樓房前面,坐在車裡看著旁邊的那棟美術館。那是一座細長形的小屋,有一扇彩色的大門。屋外有一面牌子顯示裡頭正在展出學生的作品。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緊張。我有什麼好怕的呢?基本上我是在做一件好事。我之所以隱瞞自己的職業以及我與羅伯特之間的關係,是因為我知道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得不到太多我需要的資料。
我大吃一驚。「什麼?」
「我在華府訪問過他幾次。」我嚇了一跳,趕緊回答。「其實我跟他也沒那麼熟,只是覺得他這個人很有意思。」
「我今天正好經過綠丘鎮。」我繼續用輕快的語氣說道。「我知道這很突然。不曉得他的同事有沒有誰今天下午或明天早上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坐下來談個幾分鐘,評論一下他的作品。是的。謝謝妳。」
「叫我阿諾就好了。」他糾正我。這時秘書已經離開了。阿諾有一張活潑而瘦削的臉龐,前額微禿,薑黃色的頭髮垂在腦後。他有一雙討人喜歡的藍色大眼睛,鼻子又尖又紅。他微笑著示意我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面對著他,然後他又把腳翹了起來,讓我也很想把鞋子脫下來,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的辦公室很凌亂,牆上有一面布告欄,釘著幾張有關美術館展覽的明信片,書桌上方貼著一張藝術家傑斯伯.瓊斯的大海報,還有幾張兩三個很瘦小的孩子騎著腳踏車的快照。阿諾將身體往後一靠,彷彿很舒服的模樣。「請問有何貴幹?」
「他現在怎麼樣了?」阿諾看著我,眼神銳利得出乎我的想像。我怎麼沒發現他是這麼聰明的一個人呢?他雙手雙腳攤在桌上,看起來不拘小節,隨性自在,很容易使人失去戒心。你會情不自禁的喜歡他,但現在我可怕了他了。
「這個嘛,他和一個學生跑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著這件事,但看起來並沒有特別警覺的樣子,也許他還沒聽說有關國家畫廊那件事的消息,或讀到相關的報導,這讓我稍微放心了一些。
「我猜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對不對?我沒聽說他要回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