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技巧很好。」我說。「哪一幅是你的?」
「喔,在這面牆上。」阿諾指著我們後面門旁的一幅大型畫作,並走到它前面,雙手抱胸的看著它。那是一幅抽象畫,主題是一個個柔和的淺藍色大正方形彼此相互融合的景象,整個畫面上泛著一層銀色的光澤,像是你拿一個方形的小石頭丟到水裡所激起的方形漣漪一般,其實還滿吸引人的。我轉頭面向阿諾,對他微笑:「我喜歡這幅。」
我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在坐上車子之前,又回身朝他揮了揮手,企圖掩蓋自己的錯誤,但他已經走了。我在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只差沒用雙手抱著頭。然後我便緩緩走出車外,一邊留意著館內各方人員的眼神,一邊走回美術館內。我故意經過入口通道所掛的那些畫作、陳列著發光的碗缽和花瓶的平台,以及那些麻布和羊毛掛毯,再度進入大廳,逐一欣賞裡面所展示的學生作品。我讀著作品下方的解說牌(但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並注視著那些由光亮的紅色、綠色和金色所組成的各種畫面——包括樹木、水果、山脈、花卉、立方塊、摩托車、文和*圖*書字等等,有些很出色,有些則出奇的粗陋。我看著每一幅作品,直到那些色彩讓我頭暈眼花為止。之後便緩步走回羅伯特的畫作前面。
「如果你再見到羅伯特的話,請幫我問候他。」他說。「告訴他,無論如何我們都還記掛著他。」
我跟著他進入了隔壁的木屋美術館,發現裡面其實頗為寬敞且前衛,後面有一個由玻璃和洗白骨架建成的側廳,是某位建築師為了參加當地的比賽而增建的。入口的通道上開著天窗,兩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幅畫作,以及擺放裝著陶器、亮得很柔和的玻璃櫃。

阿諾指著大門對面一幅大型的畫作,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幅畫確實很詭異生動,但也有太過戲劇化之嫌,誇張得像一齣維多利亞時期的舞台劇場景。上面畫著一個穿著蓬裙和緊身馬甲、身形苗條的女子,彎腰跪在一條鋪著鵝卵石的街道上。正如阿諾所言,她懷裡抱著一個已經慘死的婦人。那婦人臉色灰白、雙眼緊閉、嘴巴微張,額頭上有一個明顯的彈孔,看起來像是一條貫穿她頭部的可怕隧道,從裡面流出來hetubook.com.com的血已經開始在披散的頭髮和圍巾上凝結了。那年輕女子的穿著頗為雅致,但身上的淺綠色長禮服已經破了,而且有些骯髒。她緊抱那婦人的頭部,胸前沾染了她的血跡。她的髮髻已經散開,一頭閃亮的鬈髮披散著,帽子也掉了下來,上面的緞帶勾住了她的肩膀。她低頭看著那婦人,因此我看不見那雙我早已熟悉的明亮眼睛。畫中的背景顯得較朦朧,可看出似乎有一座牆、一條狹窄的市區街道,以及一家商店。店面上方的字母很模糊、看不清楚。有幾個紅色和藍色的人影蹲伏在商店旁,但同樣難以辨識。街道一端有一堆堆褐色和米色的東西,不知道是柴堆、沙包還是木材。
羅伯特的這幅畫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駭人的場景之外,就是它的敘事性質。因為在此之前,我所見到的關於這個女人的畫作全都是肖像。然而,畫中想要訴說的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也許羅伯特根本沒用任何模特兒。我還記得凱特曾經說過,他有時會根據自己的想像來作畫。也可能他用了模特兒,但故事是他自己編造的——畫中人物所穿的和*圖*書十九世紀服裝就是個證明。他是否想像畫中的女子抱著她被殺的母親?或者他畫的是自己因疾病而分裂的心靈中光明與黑暗的一面?只是我沒想到羅伯特居然會編故事。
我站在那兒凝視著她,直到她看起來似乎要開始哀嚎、求救、奔跑或挺直那美麗的背脊,試著扶起那具沉重的屍體一般。在這一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什麼事。這正是這幅畫了不起的地方。羅伯特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震驚恐懼、天地變色,以及難以置信的感覺。我伸手摸著脖子,感受自己身體的溫度。我等著她抬起頭來。但問題是:如果她抬起頭來,我有能力幫助她嗎?她就在離我幾吋以外的地方,是個會呼吸、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置身於那天崩地裂之前平靜得並不真實的一瞬間,但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幫她。這時我開始體認到羅伯特那不凡的成就。
「謝謝。」他高興的說。「我現在正在畫一幅黃色的。」我們站在那兒凝視著這一片藍色。這是阿諾兩三年前的作品。只見他側頭看著它,目光中滿是深情,可見他有好一陣子沒有好好欣賞自己的畫作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他說。
畫面很吸引人,但同時也有刻意渲染的味道,對我而言,可說既感人又可怖,散發出恐懼和無助的氣息。她的姿態和悲痛讓我想起了初見米開朗基羅的「聖殤」雕像的情景。那件作品已經太有名氣了,因此一般人很少會想將它看個清楚,除非是在很年輕的時候。我是在大學畢業後,前往義大利旅行時看到這座雕像的,當時它尚未被放在玻璃箱內,因此我和它之間只隔著一條繩子和大約五呎的距離。當時陽光正灑在聖母和耶穌的身上,讓他們的身軀呈現出深淺不同的色調,看起來就像是活生生的人,血管內仍兀自流動著鮮血——不僅那悲傷的聖母如此,就連那剛死去的耶穌也是如此,這是最令人感動的地方。對於我這個沒有信仰的人來說,這座雕像並不是在預言耶穌的復活,而是在描繪聖母的震驚以及那種縈繞不去的生命之感,就像我們在醫院中看到一個年輕人因為某種可怕的意外而猝死時的感覺一般。那時我終於明白,天才和其他人之間的差別。
「當然。」我——說謊了?
「是的,我該讓你回去上班了。」我感激的和_圖_書對他說道。「謝謝你鼎力幫忙。」
不用說,她還在那兒。只見她俯首看著懷中那名慘死的婦人,將後者那被子彈打穿、鬆軟下垂的頭部緊緊靠在她隆起的胸部前。她的面容緊繃,臉上滿是淚水,雙眉緊鎖,充分顯示她心中的憤怒與極度的哀戚。她的肩膀下垂,裙襬因為之前快速的奔跑仍然兀自抖動著。她跪在那條略微骯髒的街道上,緊抱著那具心愛的身軀。這不是抽象的悲憫——她顯然認識並愛著那個死去的婦人。這是一幅不可思議的畫作。儘管我受過這麼多繪畫訓練,仍無法想像羅伯特如何能夠用顏料傳達出如此這般的情感和動感。我可以大致分辨出他用了哪些筆觸、調了哪幾種顏色,卻無法理解他何以能夠如此鮮活的呈現那年輕女子的生命力,以及那婦人了無生氣的模樣。如果這是他想像出來的畫面,那就更令人驚駭了。校方如何能夠忍受他們將這幅畫掛在那兒,讓學生們日復一日的看著它?
「你也不喜歡嗎?」阿諾看起來有些高興。
馬洛
「如果記得的話,就請你把你的文章寄一份給我。」他揮手送我出門時說道。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