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我終於問道:「妳打算怎麼處置它們?」
畫中的那個男子當然是羅伯特。他看起來就像真人現身一樣:一頭亂髮、衣衫破舊、淺綠色的大眼睛。他似乎並未完全意識到周遭那幾個女人的存在,一個人站在前面,成為自己畫中的主題,帶著斷然抗拒的神情凝視著前方,拒絕向觀眾透露自己內心中的任何想法。事實上,儘管有三個女人圍繞在他身邊,他看起來還是孤獨的。我心想,這真是一幅令人難堪的畫作,既露骨、自我中心,又令人迷惑。凱特站在那兒注視著這幅畫,那模樣幾乎就像是畫中的她一般,眼睛睜得大大的,嬌小的身軀挺得直直的像個舞者。我略微猶豫的走了過去,站在她身旁,伸出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身子,只是想安慰她一下。她轉頭看著我,臉上似乎露出一絲苦笑。
正如我先前所言,地下室的光線很暗,卻使得那些畫看起來更加真實。其中七幅所顯示的場景,與當天下午我在綠丘學院的美術館中所見到的那幅大同小異,都是那位女子俯身看著她心愛的那具屍體的情景。其中一幅是個特寫,畫的是兩張靠在一起的巨大的臉,上面的那張仍然年輕、五官鮮明,下面的那張年紀較大、面如死灰。有一張是那女子將頭埋在已死婦人的頸部啜泣,彷彿像在飲她的血,或將她的血與自己的眼淚混合似的,很聳動但也極其感人。在另一幅畫中,她站在那具倒地的屍體前面,用一條手帕按住嘴唇,倉皇的四下張和*圖*書望求援。這是發生在綠丘學院那幅畫中的場景之前或之後的事?就這樣,一張又一張,畫的都是那名鬈髮女子驚惶失措、悲傷的模樣。情節從不曾向前或向後發展。她就這樣永遠處於當時的情境中。
屋裡非常靜謐,使我覺得自己像是最惡劣的那種入侵者,動作笨拙又粗手粗腳。她費了多大的心思才創造出這樣寧靜的氣氛?檯燈的燈光、整齊的擺設、微微傳來的木頭與花的香氣,在在都讓人覺得舒服自在。那香氣也可能是孩子們呼吸的氣息。他們應該已經在樓上的房間睡著了。想到他們那柔弱稚嫩的模樣,讓我更加有了罪惡感。我有點害怕上樓去聽到他們輕柔的呼吸聲。但出乎意料之外的,凱特竟然打開了餐廳裡的一扇門,帶我走到地下室去。裡面傳來灰塵、乾土和陳年乾燥木頭的氣味。我們沿著樓梯慢慢走下去。儘管頭上有一盞燈泡,我還是有一種逐漸進入某個黑暗世界的感覺。這氣味使我想起了童年時,曾經拜訪或玩耍過的某個怪異又有趣的地方。身材纖細的凱特走在我前面。在那赤|裸又昏黃的光線中,我俯瞰著她金褐色的頭頂,感覺她似乎正要離我而去,進入一個夢境中。地下室的一角有一座柴堆,另一角有一架古老的紡車,還有一些塑膠桶和空的陶瓷花瓶。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的看著我,並未掙脫我的手臂。她的肩膀像小鳥一樣,骨架細巧。「羅伯特是個了不起的畫家。他是個很和*圖*書好的爸爸,一個很差勁的丈夫,但我知道他很了不起。我沒有立場去破壞這些畫。」
第八幅畫是最大的一幅,而且跟其他幾幅頗不相同。此時,凱特已經走到了它前面。上面畫的是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全身像,排列的方式整齊得有些詭異,筆觸寫實得令人屏息,絲毫沒有羅伯特往常那種十九世紀的風格。事實上,這幅畫毫無疑問是現代風格的作品,就像我在二樓羅伯特的舊畫室中所看到的那幅極富官能美的肖像一樣。那男子站在前面,兩名女子在他身後右側,另一名則在他身後左側。四個人物都表情嚴肅的面對著觀眾,身上穿的是現代服裝。那三名女子全都穿著牛仔褲和淺色的絲質襯衫,那男子則穿著一件已經破掉的毛衣和卡其褲。其中除了一個人之外,我全都認得。最矮小的那個女人是凱特。她那金褐色的頭髮比現在長,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神情肅穆。臉上的雀斑粒粒分明,身子挺直。她旁邊站的那個女人我不認得,但她看起來也很年輕,而且比凱特高得多,腿很長,有一頭淡紅色的長髮和一張尖尖的臉,雙手插在牛仔褲前面的口袋裡。我見過她嗎?她是誰呢?站在男子左邊的則是那個我早已熟悉的人物。雖然穿著迥異往常的現代服裝——灰色絲質襯衫和褪色的牛仔褲——但還是很有女人味。她光著腳,輪廓一如我在夢中所見那般鮮明,一頭黑色的鬈髮垂在肩後。看到她穿著我這個年代
和*圖*書的衣服,我的心不由得一緊,彷彿真的可以找到她一樣。
她的話語中沒有高貴的情操,只是就事論事、赤|裸裸的陳述。然後她便後退一步,優雅的將自己從我的手臂中抽離,臉上沒有笑容。她攏了一下頭髮,打量著最大的那幅畫。
她鬆開握住門把的那隻手,轉頭打量著我,臉上的表情混合了憂傷與不屑,似乎已經忍無可忍,但也充滿了無限的耐心。我站在那兒,愈來愈不抱希望。心想待會兒她就會拒絕我,說我確實已經瘋了,說她不明白我在講什麼,說我根本不需要到這裡來,說她希望我能離開。然而,她卻往旁邊挪了一下,讓我進去。
我踏上她的門廊時,燈自動亮了起來,讓我幾乎以為警報器就要響了。我看到客廳裡亮著一盞檯燈,後面的房間也透出一點亮光,除此之外,感覺不到裡面有人。我伸出手想按門鈴,但隨即便改變主意,伸手用力敲門。只見一個人影從屋內彼端的門口出現,並走了過來。是凱特。她那纖弱的身軀走進檯燈的燈影中又走了出來,頭髮閃閃發亮,動作很警覺。她神色緊張的先從玻璃窗上窺探了一下,顯然認出是我,但神情卻因此變得更加謹慎。她走到門口,緩緩將門打開。
那天下午,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做了決定。等到我再度抵達凱特的家門口時,已經是黃昏了。一天又過去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趕緊開車返回華府,赴一個晚上的約診。告別綠丘學院後,我不但沒離開綠丘鎮,反m.hetubook•com.com而在市區焦躁不安的走來走去,並吃了晚飯。然後在最後一刻,把車子從通往哈雷家的山路上掉頭,開回山谷的另一端。凱特家所在的社區林蔭夾道,那一棟棟都鐸式的房子窗戶裡都亮著燈。有一隻狗吠了起來。我把車子緩緩駛上她的車道。現在時間並不晚,但也不算太早,所以還是有些失禮。為什麼不先打電話呢?我在搞什麼啊?可是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喊停了。
馬洛
凱特一語不發的帶我走到地下室另一頭一座大木櫃前。我打開櫃門,仍然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夢境,原來這座木櫃是特別做來存放畫布的。裡面有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格子,可以將畫布分開來放,就像是畫室裡的乾燥架一樣,而且裡面放滿了畫作。她為我拉著櫃子的門,在那木門顏色的襯托下,她的手顯得異常白皙。我把手伸進去,在那微暗的光線中小心的拿出了一幅畫,靠在附近的牆上。然後又拿出了另一張、再一張、又一張,直到木櫃都空了,而牆邊已經擺了八幅加了框的大型畫作為止。其中有些一定曾在羅伯特的個展中陳列過。我心想,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在那裡賣出了許多幅,而那些畫又進了哪些人的家中或哪幾座美術館裡面。
這話很有道理,於是我便未再多問。在我看來,如果她處理得宜的話,這些令人困擾的畫作,也許有一天可以幫她支付供孩子上大學的費用。她幫我把這些畫放回滾軸架上之後,我們就一起把櫃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關上。然後我再度跟著她走上那座木造的樓梯、穿過客廳、走到門廊上,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我不介意你做的任何事。」她說。「只要你認為是正確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最終可以告訴羅伯特我見過他的妻子,但沒看到他的孩子,只看到了他們的照片,並告訴他我看過他住過的那棟雅致、整潔的房屋,以及她為了不可知的未來而保存下來的那些畫。
「很抱歉。」我說。「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攪妳。我可不是瘋子——」其實這點我並不完全確定,而且話一說出口,感覺似乎比不說還糟。「妳知道,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請妳讓我看看其他那些畫好嗎?」
有一會兒,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後來她稍微挺起身子——不需要像親羅伯特的臉那樣必須踮起腳尖——平靜的親了我一下。「祝你回程一路平安。」她說。「小心開車。」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話語了。
她了解我的意思。「一直保存下去,直到我知道該怎麼辦為止。」
「妳沒把它們給毀了。」我說。
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走下樓梯時,聽見身後傳來她最後一次關門的聲音。我把車開到路上後,便把收音機的音量轉大,然後又將它關掉,開始大聲的在那寂靜的道路上唱歌,愈唱愈大聲,並一邊用手拍打著駕駛盤。我可以看見羅伯特的畫在那赤|裸裸的燈泡下閃閃發亮。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它們了。但我已經打開了我的人生。也許應該說是她幫我打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