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兒子。」他輕聲說道。她細看著他的臉,覺得有些迷惑,一方面又擔心他不知道會說些什麼。「喔,我只是把他當成我的兒子罷了。其實他是我的教子,從諾曼第來的,現在住在巴黎。我一年總會跟他見個幾次面,並且和他一起去健行。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是我兩個年輕朋友的兒子,再過幾年他就會成為一個好醫生了。這孩子總是念書念個不停,只有我能夠讓他到鄉下去運動運動。我相信他之所以肯去,是因為他認為這樣對我——他這個可憐的老教父——有好處,但是他卻故意裝成是遵照我的囑咐、為了自己的健康才去的。所以說我們兩個就這樣子一直互相欺騙。」
她相信他的話。他一時忘形了。忘了自己,只想著她。「你沒有冒犯我。」她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然後,她整理了一下衣袖、提袋和手套。他的手帕已經掉在他們腳邊,但她穿著緊身內衣,無法彎腰去撿,生怕自己會一下子重心不穩。於是他便俯身將它撿了起來,卻未交還給她,而是緩緩塞進自己外套的內袋裡。「都是我的錯。」他對她說。她發現自己正盯著他的鞋子看。那是一雙褐色的皮鞋,鞋尖已經有點磨損,其中一隻的邊緣沾了一些黃色的顏料。這是他真實生活中工作時所穿的鞋子。
她聞言開始心驚膽戰,幾乎害怕起眼前這個男人來。透過他的信件、他的直率、他對她所透露的內心世界,她對他已經有了全新的認識,已經如此熟悉。當她站在他的身旁時,可以感覺到自己內心那種奇特的反應。然而此刻,她卻帶著疑惑的眼神轉頭看他,不知道該如何發問。他為何遲疑著不敢讓她看這幅畫呢?或許這是一幅令人震驚的裸體畫,或是某個她想像不到的主題。此刻,她可以感覺到她丈夫站在那兒,雙手抱胸,一臉的不贊同,認為她已經踰越分際。但奧利維耶曾在信中告訴她,伊維思希望她能看看這幅畫。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想,怎麼說。
「這個男孩是誰?」
「我得走了。」她試著抽出手,但他不放。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今年要提交的作品呢?我看過了嗎?」
「看來你很仰慕馬內先生的作品。」
她坐在馬車上,看著拉馬丁路上他的畫室所在的這棟建築。打從昨天開始,她就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帶著女僕一起過來,但臨出門前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想要有任何其他人在場。於是她多此一舉的留了一張字條給管家,說她要去拜訪一個朋友,並訂購了一盤食物,請人在中午送去給公公。
「請原諒我。」他的聲音哽咽,一雙眼睛茫然的看著她。此時她終於得以再度凝視著他,這才發現他確實老了,但很勇敢。「我無意這樣冒犯妳,我一時忘形了。」
「畫得很好。」她誠摯的說。
「我確實不答應。」說著淚水又奪眶而出,滑落她的面頰。她覺得很丟臉,因為她很少哭,即使是在丈夫面前也是如此。看到自己私下裡畫的一幅畫放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又聽見它受到別人的讚賞,實在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m.hetubook•com.com覺。她擦拭了一下臉頰,試著在手中的天鵝絨提袋裡尋找著手帕。但這時他已經靠了過來,從外套的內袋裡拿出了某個東西,細心的用他那多年來一直拿著畫筆、鉛筆和調色刀的一雙手輕輕拍著她的臉頰,為她拭乾頰上的淚水。接著他又慎重其事的用雙掌握住她的手肘(彷彿在評估它們的重量似的),然後便將她拉入懷中。
「我喜愛妳,也喜愛妳的繪畫,以及妳對藝術的直覺。妳很有才華。」這次他的聲音顯得平靜了一些。她發現儘管是在這樣的時刻,他仍無疑是真誠的。他的模樣看起來悲傷而急切,是一個已經被時光拋在後面、餘日無多的男人。他就這樣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之後,才走到另外一個房間去幫她拿東西。她用顫抖的手繫好帽子,並在他細心的為她圍上披風後,把自己的扣子扣上。
她用雙手摀住臉,眼眶裡湧出了淚水(讓她覺得很難為情),視線開始模糊起來。「這是什麼意思?」耳中傳來自己微弱的聲音。「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還沒。」他穿過這座長形的房間,經過兩張破舊的扶手椅和一張小圓桌(她猜這是待會兒他們要喝茶的地方),走到一幅蓋著布幔、倚牆而立、尺寸不大也不小的畫作前,他用雙手將它抬起來,靠著一張椅子放在地上。「妳確定要看嗎?」
「當然。我徵求過他的同意,但沒先問過妳,因為我知道他會答應這件事,但妳可不會。」
「謝謝你。你把畫室保持原狀,讓我覺得很榮幸。」但她需要一些勇氣來看那些畫。
「好吧。」她說。「我更喜歡這幅比較大膽的作品。」她轉頭看著地板上立著的一幅大型畫作。「這是你要提交的那幅嗎?」
然而,他雖關了那扇門,卻彷彿打開了另外一扇,使得兩人之間隔了一個長長的、充滿日光與空氣的空間。過了一會兒之後,他邁開了步子,對她說道:「我可以幫妳把披風掛起來嗎?」這時她才想起平常在這種情況下該做的事。於是她把帽帶鬆開,把帽子直接從頭上拿下來,以免弄亂她的鬈髮。然後她又解開繫在脖子上的披風,將它翻面並垂直的對摺,以保護那嬌貴的毛皮。她把這兩樣東西都交給了他之後,他便拿著它們走進另外一個房間。此刻,她獨自一人站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裡,益發領略到那種私密感。畫室裡有幾扇長形的窗戶,內面很乾淨,外面卻被塗畫得亂七八糟。光線從那兒灑了進來,使得室內非常明亮。此外,畫室的上方還有一個華麗的天窗。從這裡她可以聽見下方街道傳來的各種乒乒乓乓、喀嚓喀嚓的市聲,以及刺耳的鐵器聲與答答的馬蹄聲。但這些聲音都非常微弱,她沒有必要相信它們真的存在,也無須去掛慮她那個馬車夫——此刻他想必正在街上的某處馬廄喝著一杯熱騰騰的飲料,或許還會遇見他熟識的幾位同行,因此這一個小時之內根本不會想到她。這時,奧利維耶回來了。他指著他那些畫作(之前她故意不去看它們)說道:「我一幅都沒收起來,因為妳也是同行。和*圖*書」他的話裡並沒有賣弄的意味,甚至幾乎有些羞澀。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四下看了看。
「不,不。」她連忙否認。但他舉起了一隻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可惜不是。」他笑了起來。他的身體就在她旁邊,顯得那樣真實。只要她不看他,就可以感覺到隱藏在他體內的那顆年輕的心。「這幅有點太大膽了,就像妳說得一樣。他們可能不會接受。」這幅畫的前景有一棵樹。一個衣著雅致、戴著帽子的年輕人正坐在樹下的草地上,雙腳吊兒郎當的交疊著,兩隻修長的手放在膝上。整幅構圖的角度非常巧妙,使她忍不住想要走到樹後面去瞧一瞧那裡有什麼東西。筆觸也比那幅畫著牛隻的作品更現代化。她在其中看出了一些端倪。
一八七八年
「碧翠絲,」他神色嚴肅而莊重的捧起她的手。她痛苦的想起幾年前伊維思向她求婚的時刻,也是如此這般的莊嚴鄭重。畢竟他們是叔姪關係,當然可能會有同樣的動作。或許是一種家族特徵。
奧利維耶立刻前來開門,好像之前一直在門後聽著她的腳步聲似的,然後兩人便默默的看著對方。他們已經有一個多禮拜沒見面了。在這段期間,彼此之間的感覺又更深刻了一些。當他們的視線終於無可避免的交會時,她感覺得出來他也明白這點。此刻,他身上的歲月痕跡令她震驚,因為她已經有一陣子沒看到他了,而且也已經逐漸將他當作一個男人來看待。他很英俊,只是稍微過了壯年時期,不過眼睛下方和鼻翼到嘴角之間已經有一條條深深的縱紋,頭髮也已經成了銀白色。
她生平第一次把頭靠在他的脖子和臉頰上,心想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因為他是在安慰她。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和頸背,弄鬆了她的髮髻,使得辮子紛紛掉落下來。他用手指輕柔的拂弄著,以免破壞那些精心梳理過的髮辮,然後便用一隻手摟住她的雙肩,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以至於她不得不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背後,以穩住自己的身體。他摸著她的臉頰和耳朵,並逐漸將嘴唇湊了過來,貼在她的唇上。他的雙唇溫暖、乾燥但頗為厚實,有如柔軟的皮革一般。他的嘴裡有咖啡和麵包的味道。她生平有許多次被親吻的經驗,但對象都是伊維思。因此一開始時,對於他的雙唇,她只覺得奇特而陌生,後來才意識到這雙嘴唇比起她丈夫的來,顯得更加熟練且熱切。
「朋友之間應該彼此坦誠相對。」他說。他的眼瞳很藍。之前她怎麼會認為它們看起來已經顯老了呢?此刻,那雙眸子裡所煥發的生命力已經勝過青春的光彩。
「不。」她喃喃說道。「是我不應該來的。」
然而後來,當她獨自坐在畫室裡,試著讓所有事情變得單純時,那次親吻的感覺又回來了。它充斥在周遭的空氣中,漫溢到窗戶、地毯、衣服的褶痕和書頁之中。「請明白我敬愛妳。」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想忘也忘不了、想趕也趕不走。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已經不想忘掉它了。這會有什麼害處和圖書呢,她也不會讓這造成任何傷害。她只是想盡可能留住這一刻。
當她回頭看他時,發現他臉上有一股濃濃的失落感,於是一時也來不及細想,便趨前親吻他的面頰,停頓了一下之後,又飛快的親吻了他的雙唇,心中有些難受,因為她已經開始習慣他嘴唇的感覺和滋味了。「我真的得走了。」她說。兩人彼此都沒再提到有關喝茶或繪畫的事情。他為她拉住門,並默默向她欠身致意。她一路緊抓著欄杆步下樓梯、走到街上,並一邊注意傾聽他關門的聲音,但並未聽見。也許他還站在畫室的門口,尚未把門關上。她的馬車至少還有半小時才會回來,因此她必須步行到街底的馬棚去找她的馬車夫,或另外叫一輛小馬車載她回家。她倚在屋前站了一會兒,隔著手套撫摸那牆壁,試著穩住自己的思緒。她辦到了。
在他面容底下,她可以想見年輕時的模樣。而此刻,那個年輕時的他彷彿正透過一張他從來不想戴上的面具回望著她,眼神脆弱,意味深長。他的眸子雖然依舊明亮,但想必已經沒有年輕時的光彩。此外,他的眼袋泛紅,眼角下垂,眼珠裡的藍色也變淡了。他握起她的手鞠躬致意時,她看到了頭髮分線處所露出的粉紅色頭皮。他的鬍子根部仍然有一部分呈褐色,帶有一絲暖意。他的嘴唇碰到她的手背時感覺也很溫暖。在這短暫的接觸中,她感受到了他的本質——既不是藏在他眼神中的那個戀愛中的男孩,也不是外表上這個年華已逝的男人,而是一個閱歷豐富、永遠不老的藝術家。這感覺就像突然響起的鐘聲般貫穿她的身體,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伊維思知道你拿走了這幅畫?」不知怎地,在這個屬於另外一個男子的房間裡,她不太想提起丈夫的名字。
她的小提袋裡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街名和門牌號碼,還附上一幅畫室外觀的速寫。他說他是邀請她來參觀他那幅大型的新作。他下個星期就要把它寄給沙龍展的評審團了。因此如果她現在不看的話,就要等到沙龍展開幕之後了,但誰知道它會不會入選呢?這實在是一個不太高明的託辭,因為她知道無論它是否入選沙龍展,以後她都會和伊維思一起去看這幅畫。但奧利維耶已經提過好幾次送展的事,說這幅畫尺寸很大,又說他自己也不太有信心等等。關於這幅畫的種種,以及在作畫期間所費的心思,已經成為他們倆共同關切的事項。可以說,這幅畫幾乎就像是他們所共同創作的一般。不久之前他才告訴她,他這次所提交的是一幅年輕女子的肖像。碧翠絲不敢問那是誰的肖像。不用說一定是個模特兒。他並說也有可能提交先前所畫的一幅風景畫。這些她都知道。這種參與感和被徵詢的感覺讓她覺得很自豪。這也是她為何要戴著新買的帽子獨自一人前來的原因(雖然理由顯得有些薄弱)。更何況她又不是一個人到他家裡。他只是請她到他的畫室,而且那裡說不定還有別人在場。說不定有人會在那裡吃點心、看畫什麼的。

他聞言趕忙轉頭看她:「不,不,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不是有意要冒犯妳。那天晚上妳跟我們說晚安之後,我就把它帶回家了。妳一定要讓我替妳提交這幅畫。伊維思也完全贊同,只要求妳用另外一個名字以維護自己的隱私。這幅畫畫得如此出眾,揉合了傳統和新穎的手法。我一看就覺得應該把它拿給沙龍展的評審團看看,就算他們覺得太前衛也沒有關係。我只是想說服妳同意這件事。」
她吩咐馬車夫一個小時之後再來接她,便撩起裙子下車了。她今天穿著一件洋李色的散步裝,外加一件綴著灰色毛皮的藍色羊毛披風。帽子是新款的,藍色的天鵝絨料子上鑲著銀邊,和披風很配,上面還綴著許多藍色的絲花,包括勿忘我、菊苣和魯冰花等,看起來都很逼真,像是用原野上採集來的鮮花妝點而成的帽子。她在家中攬鏡自照時,發現自己臉頰泛紅,眼神則因某種近乎罪惡感的情緒而閃閃發亮。
他真的親吻了她!她覺得難以置信,但也無意抗拒,只覺得臉頰和脖子上一陣燥熱,內心也湧起一股渴望,一種她從未意識到是與情慾相連的渴望。他的擁抱強而有力,使得她再度感受到他在盛年時期——在她尚未認識他之前——透過生活與工作所蓄積的那股力量。
「在妳離開之前,請明白我敬愛妳,深受妳的吸引。除了親吻妳的腳之外,我對妳再無所求。請讓我對妳訴說心中的一切,就這麼一次。」他聲音中那濃烈的情感襯著那熟悉的臉龐,使她深受感動。
「請進。」他說。「這是我的畫室。」他用手為她把門拉住。這時她才發現他穿著一套很舊的衣服,外面罩著一件敞開的亞麻布工作服,袖子捲了起來,彷彿太長似的。他的白櫬衫前面沾了幾點顏料,黑色絲綢做的活結領帶也已經破了,顯然他並未為了她的來訪而刻意裝扮,讓她能看到他工作時的模樣。她走進房間,發現裡面並沒有其他人,感覺他距離自己是如此之近。他站在門口,輕輕把門帶上,似乎不想讓人注意到,因為兩人都明白他們的名譽可能會因此受損。此刻,門已經關上了,木已成舟。然而她心中居然沒有太多的悔恨與羞慚。她告訴自己,對外人而言,他或許只是她的一個親戚、一個長輩,這次只不過是邀請他的姪媳婦來看一幅畫罷了。
當奧利維耶掀起那布幔時,她倒抽了一口氣,並聽見自己喉嚨裡所發出的聲響。那是她的畫!畫中呈現的正是她那位坐在椅子上忙著手中活兒的金髮女僕、她那玫瑰色的沙發,以及她刻意使用的鬆散、自由卻透明的筆觸。「妳應該知道為什麼我今年要選這幅畫提交給沙龍展才對。」他說。「畫這幅畫的人比我更高明。」
她想說「不可以」,但話語卻消失在他的唇下,而且她也不曉得自己的意思究竟是說他不可以把她的畫送到沙龍展,還是不可以親吻她。最後還是他輕輕的將她推開。他渾身顫抖,跟她一樣緊張。
他指著其中一幅說道:「這是去年掛在沙龍展的那一幅。如果我沒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或許妳還記得它。」她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幅三或四手寬的風景畫,精巧而細緻,畫和-圖-書的是一座朦朧的原野,上面長滿了黃白兩色的花朵,以及幾棵綠褐相間的樹,遠處還有一隻牛在吃草。她心想:這畫風有點老派,頗有柯洛的味道,但隨即又責備自己:這就是他一向的風格呀,而且他畫得很好。但這仍讓她想起他們之間在年齡上的差距。「妳喜歡這幅畫,卻認為它有點過時了,是不是這樣?」他問道。
她穿著黑色皮鞋的腳跨下馬車,踩在路面的石板上,試著避開那些泥濘的污水。她知道這一帶從前曾經發生過一些動亂,並試著想像八年前此地擺滿路障、甚至堆滿屍體的情景,但不一會兒,她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正在上方某處等待著她的男人身上。他看得見她嗎?她努力克制著,讓自己不要抬頭往上看,並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提著裙子走到門口,敲了敲門,但旋即又想到她應該直接走進去就好了,因為這裡不會有僕人來應門。進到屋裡後,她沿著一座老舊的樓梯,走往他位於三樓的畫室,經過一二樓時,發現那裡的房門都關著。到了他的畫室門口時,她站在那兒看著名牌,並稍事休息,讓自己喘一口氣(她的束身內衣很緊),然後才開始敲門。
「是的,親愛的,這點我不得不承認。妳很有眼光。沙龍裡那些人可能會說這幅畫很讓人反感,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畫什麼。」
「啊,好吧。」他碰了碰她那洋李色的衣袖。「來吧,我讓妳看看其他的畫,然後我們就來喝點茶。」
「你維護了我的節操。」她無力的說道,開始四下尋找她的披風和帽子,後來才想起它們被放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了。
這建築的外觀並不起眼,卻如此真實。她困難的嚥下一口唾沫——脖子上的帽結繫得太緊了。時間已近中午,街道上馬車熙熙攘攘,有的載客,有的送貨,馬蹄聲答答答響個不停。餐館的侍者忙著把戶外的椅子排放整齊;一名老婦人正在清掃路邊的垃圾。她戴著一雙破破爛爛的手套,穿著一條打了補钉的裙子,從一個繫著長圍裙的男子手中接過幾枚銅板後,又拿著掃帚和桶子繼續往下掃。
對她而言,其他幾幅畫就沒有那麼容易欣賞了,但她仍勇敢的看著,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那些畫包括幾幅半裸的模特兒和一幅尚未完成的優雅的裸女背影。她心想:這是否表示這個女人有一天會回到這畫室來,再次為他卸下衣裳?她是不是曾經和他有過什麼?藝術家不都是這樣嗎?她試著不去想它,不去介意這樣的事,純粹只從一個同行的角度來看。誰不知道,模特兒通常都是一些行為不檢的女人,但她自己又如何呢?她獨自一個人來到某個男人的畫室——他的私密空間,比起她們,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決定不再去想這些讓她害怕的事情,於是便轉過頭去打量那幾幅描繪水果和花卉的靜物畫。他說那些都是他年少時的作品。在她看來,這幾幅畫顯得有些呆板,但技巧很好,畫得很細緻,頗有古典派名家的風格。「我畫這幾幅畫之前曾經到過荷蘭。」他說。「前幾天我才把它們拿出來,看看能不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現在,這些都算是古董了,不是嗎?」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