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一張埃特爾塔的近照。那個大石拱看起來仍和印象主義時期沒有兩樣。遼闊的海灘上仍然停放著倒覆的小船,岩壁上仍然長著青草,狹小的街道兩邊仍然林立著一座座古雅的旅店和房屋,距離莫內當年作畫的海邊只有幾碼之遙,而且其中有許多很可能在莫內那個時期就已經存在了。但這些似乎都和羅伯特寫在牆上的那些字無關。也許他是在所收集的那些有關法國的圖書中,看到過這個小鎮的名字以及有關它的介紹吧。他自己到過那兒嗎?他在那邊體驗到了喜悅嗎?也許他是在凱特所說的那趟法國之旅當中去的?我再次心想,不知他是否有輕微的妄想症?說來說去,埃特爾塔只是一個死胡同:查到這裡,我就再也沒有進展了。但它是一個美麗的死胡同。電腦螢幕上顯示的岩壁一直延伸入英吉利海峽,消失在海水中。莫內在此畫了為數驚人的風景,但羅伯特卻一幅也沒畫,除非https://m.hetubook.com.com我錯過了些什麼。
我發現到,埃特爾塔果然一如我印象中的,是諾曼第海邊的一個小鎮,在十九世紀時經常入畫,尤其是在波丁和他那位毛糙的年輕徒弟莫內的作品中。我找到了一些熟悉的圖片:莫內那些巨大而崎嶇的岩壁,以及海灘上那著名的石拱門。但埃特爾塔顯然也吸引了其他許多畫家,包括奧利維耶.韋諾,乃至國家畫廊裡那幅數著金幣的自畫像的作者吉伯特.湯馬思。他們兩位都曾經畫過那座海岸。事實上,似乎所有乘坐得起北方線火車(當時這條鐵路才剛鋪設完成)的畫家——無論是大師、小畫家、業餘畫手,還是上流社會中喜歡畫水彩的人士——都曾經到過埃特爾塔,在那裡一試身手。在埃特爾塔的繪畫史上,莫內的岩壁無人能出其右,但他的作品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第二天更加忙碌:在我離開了幾天和*圖*書後,診所裡的人員更需要我。因為我不在時,有些病人情況並不如預期的理想,護理人員顯得十分煩躁,辦公桌上也堆滿了文件。但我還是設法在最初幾個小時當中,前往羅伯特的房間探視。當時他正坐在充當書桌和用品架的櫃台旁畫著素描,旁邊放著那些信,被分成了兩堆。我心想不知道他是怎樣把它們分類的。我進去時,他闔上了素描簿,轉頭看著我。我心想這是一個好現象,因為有時候他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無論當時是否在工作——而且有時會持續很久,讓人不安。此刻,他的表情看起來疲倦且陰沉,眼睛一會兒看著我的臉,一會兒又打量著我的衣服。
入夜前我巡了幾回病房,並留在診所裡趕著把之前堆積的工作做完。當護理長下班,病人已經吃了晚餐,工作人員正在收拾碗盤時,我便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並鎖了起來,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那好!我去看其他人了。」和圖書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向來不喜歡這個字眼。我很快的打量了一下他的房間。一切如常,看起來沒有什麼異狀,沒有危險物品,也沒有被弄亂的跡象。我祝他畫畫順利,並告訴他今天天氣應該會很晴朗,然後便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儘管他根本沒在看),離開了他。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早上慢跑到國家動物園之後又跑回家,一路上都想著在綠丘鎮四周所看到的那些山脈。當我靠著動物園的大門伸展腿部的筋骨時,首次意識到我也許永遠治不好羅伯特的病了。而且我要怎樣才能知道自己何時應該停止嘗試呢?
我在夜色中回到我的公寓後,便立刻打開行李,還熱了一罐湯。在哈雷家那枯燥乏味的小屋——我現在可以說實話了。其實我一到那,就好想把那個地方給拆了,改建成一棟有兩倍窗戶的房子——待了幾天後,自己的房間看起來特別清新,也特別親切。每一幅畫上面的燈hetubook•com.com光都調得剛剛好,亞麻布窗簾上個月才剛乾洗完畢,看起來光滑無痕。屋裡有礦物油精、油畫顏料的味道(我通常只有在離家幾天後才會重新聞到這些味道),以及廚房中盛開的水仙花的氣息。我不在時,這盆水仙開了花。我帶著感謝的心情幫它澆水,但也注意避免澆得過多。我走到父親留下來的那套老百科全書前面,正待伸手去取其中一冊時又打住了。不急,我心想,還有時間。於是我便洗了一個熱水澡,熄燈上床。
我再次(或許是第一百次了)心想:他的沉默是否讓我低估了他病情的嚴重性?儘管我一直近距離的觀察著他,但或許他的病況比我所判斷的要嚴重許多。此外,我也很好奇:不知他是否能夠猜到我上哪兒去了?我心想自己是否應該在那張大椅子上坐定,請他把畫筆清洗乾淨,並坐在我對面的床上,聽我告訴他有關他太太的消息。我可以告訴他:「我知道你第一次親她的時候,曾經
和-圖-書把她的整個身子都舉了起來。」我可以告訴他:「你的餵鳥器那兒仍然可以看到北美紅雀,而且海棠已經開花了。」我可以告訴他:「我現在更確定你是個天才了。」或者我可以問他:「『埃特爾塔』這個名詞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你好嗎?羅伯特。」我站在門口問道。
馬洛
天還沒亮,我就把行李放進車裡,開始沿著公路開往維吉尼亞州,一路上胡思亂想著。自從上回開車下來後,公路兩旁的路堤變得更加綠意盎然。天氣微涼,雨下了幾分鐘就停了,然後又斷斷續續的下。我開始想家了。開到華府後,我直接前往杜邦圓環,去赴之前已經約好診的一個病人。我聽他談話,基於長久以來的習慣,問了他幾個應該問的問題,傾聽他的回答,調整了一下處方,然後就讓他走了。我相信,他會好轉的。
他掉頭繼續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