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下班前,我去探視羅伯特時,心裡不由自主的有些做了壞事的感覺。凱特並沒有叫我不要提瑪麗.柏緹森的事,但是當我走到他的房間時,仍然在想自己究竟該不該這麼做。瑪麗.柏緹森之前可能並不知道羅伯特住進精神病院的事,但我卻告訴了她。儘管羅伯特第一天來到金樹林療養中心時,曾經略帶不屑的對我說:「你甚至可以找瑪麗談談。」但除此之外,他就再也沒說什麼了。更何況,美國想必有兩千萬個名叫「瑪麗」的人。他也許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但我是否得向他解釋,自己是從何處得知她的姓氏的?
過了一會兒,我簡直氣壞了,索性把心一橫。「比方說,你總可以告訴我有關瑪麗.柏緹森的事吧。你有沒有想過要和她聯絡?或者我應該問的是:她為什麼一直都沒到這裡來看你?」
馬洛
這時我突然想到,這樣貿然致電找她談話,可能會讓她嚇一跳,還不如留言給她比較有禮貌,而且這樣可以讓她有時間考慮我的請求。於是,我便開始留話:「妳好,柏緹森女士。我是安德魯.馬洛醫師,目前在岩谷市的金樹林療養中心擔任精神科主治醫師。據了解,我現在手上的一個病人是妳的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不知道妳是否願意給我們一點協助。」
看到我,她挺直了身子,伸出一隻手過來。「你是馬洛醫生嗎?」
祝你工作順利,特別是在治療羅伯特那方面。
信的內容敏感而棘手,但筆調卻寬厚、正直而親切。字裡行間處處顯示她為所當為的決心。她想必是大清早就坐在二樓的書桌前,無視於自己的痛苦,毅然決然的寫下這封信,然後趁著尚未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把信封好,再到廚房裡泡一壺茶,並將郵票貼上。為了羅伯特,她這樣做雖然痛苦,卻可以讓她心安。我彷彿看見她穿著合身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上衣和牛仔褲,戴著閃亮的耳環,把信放在大門邊的托盤裡,走到房間裡去叫醒孩子,對他們微笑的模樣。突然間,我心中湧起了一股失落感。


其餘的事情就出奇的簡單、毫無神祕懸疑之處了。瑪麗.R.柏緹森住在華府的市區。電話簿上有她的全名,以粗體字印得清清楚楚。上面顯示,她住在東北區的第三街。換句話說,正如我先前所猜測的,她很可能還活著。看到有關羅伯特——那沉默的羅伯特——的資訊如此公開的顯示出來,感覺很奇怪。當然城裡或許不只一個女人有相同的名字,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於是吃過午飯後,我便坐在辦公桌前開始打電話,房門照例關了起來,以免有閒雜人等聽到或看到。我心想,瑪麗.柏緹森是個畫家,因此應該在家才對。但話說回來,如果她是個畫家,那麼白天很可能還要上班,就像我一樣——我是個有執照的醫生,一個禮拜還要上班五十五個小時。我撥了她的號碼後,電話鈴響了五、六次。我原本想出其不意的和她聯絡,但電話鈴每響一聲,希望就渺茫了一分。最後,「喀嚓」一聲答錄機啟動了。「我是瑪麗.柏緹森……」電話中傳來一個女子堅定的聲音,音色頗為悅耳,但或許因為必須對著錄音機說話的緣故,聽起來有些嘶啞,但整體而言讓人感覺乾脆俐落、頗有教養。
於是,我開始思索著有關色彩和番茄擺放位置的問題,因此幾乎沒注意到車子已經開進了公寓大樓地下室的車庫。這潮溼的車庫租金將近房租的一半。因此,偶爾我總會希望自己能換個工作,省得一個禮拜有三天要開車上班,還得忍受華府郊區那些壞脾氣的駕駛,如此一來,我就可以把車子賣掉。但問題是我怎能離開金樹林療養中心?一想到自己一個星期有五天要坐在杜https://www•hetubook•com.com邦圓環的診所裡,治療那些情況好得足以自行前往就醫的病人,我就興趣缺缺。
「你——」我心中一團疑惑。她無疑便是我在國家畫廊裡看到的那個女孩,那個在馬內的靜物前對我會心一笑,並仔細看著吉伯特.湯馬思所畫的《蕾妲》,後來又在人行道上對我微笑的女孩。之前有一兩次我曾經想到她,但後來就忘了。她是從哪裡來的呢?感覺上她似乎像童話裡的仙女或天使一樣,住在另外一個國度裡,然後突然間就莫名其妙的出現了。
他的房門開了一個縫,但我仍敲了敲門並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才走進去。今天他還是在作畫,手裡拿著畫筆神色平靜的站在畫架前,壯碩的肩膀看起來放鬆而自然。我心想,不知道他這幾天來病況是否已經略有起色。難道光是因為他不肯說話,我就有必要把他留在這裡嗎?然而當他抬起頭看到我時,便立刻皺了一下眉頭,眼裡布滿血絲,顯然很不想看到我。

當我一如往常般的走上樓梯(這是我固定的運動)時,腦袋裡想的是我的靜物畫、岩溪的細流上所映照的夕陽,以及那些壞脾氣的駕駛,雙手則忙著掏鑰匙,因此一直到快走近門口時才看到她。她靠著牆壁站在那兒,似乎已經等了好一會兒,雙手抱胸,蹬著靴子,神色悠閒,但微微有些不耐。正如我印象中的一般,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長長的白襯衫,但這回加上了一件黑色的運動夾克。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她的頭髮成了赤褐色。我一看便立刻驚訝的停下了腳步。
話一出口,我才發覺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充滿了挫折感。他似乎被我嚇了一跳,讓我暗地裡有些高興——至少他有反應了。但後來我看到他的嘴邊隱隱帶著笑意,一副打了勝仗的得意模樣,似乎剛才的問話充分證明他又再次擊敗了我。
然而,這封信雖然為我開啟了另一扇門和_圖_書,但終究還是個死胡同。不過,我得尊重她的意願。於是,我打了一封簡短的回函,感謝她的好意,然後便將它裝進信封裡封好,請我的職員寄出。之前凱特並未給我她的電子郵件帳號,這次也並未使用我在綠丘鎮給她的名片上所印的帳號寫電子郵件給我,顯然她只想用這種速度較慢、較為正式的方式和我聯絡,讓這封信夾在一大堆面貌雷同的郵件中穿山越嶺,抵達我的手中。我心想,這種利用書信進行遠距離對話的文雅舉動,不正是十九世紀的人士所做的事情嗎?後來,我將凱特的來信收進了私人檔案裡,而非羅伯特的病歷檔案中。
上次你來訪時,有件事情我並未向你透露。這一部分是基於私人理由,另一部分則是因為我不確定這樣做是否道德。但如今我已決定要向你揭露。那便是:我知道寫信給羅伯特的那名女子的姓氏。當時我並未向你提到那些信件當中有一張的信首印著她的全名。我曾向你提過,她也是一位畫家,而她的全名是瑪麗.R.柏緹森。這對我而言,仍然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因此當時我不確定是否想要或應該向你透露此一細節。但我覺得,如果你要努力助他康復,我必須告訴你她的全名才行。如此一來,或許你將得以查明她的身分,儘管我不確知這樣做是否有用。
「好吧!」我希望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是溫和的。是的,我替他感到難過,但我也知道從現在起他將擁有額外的優勢:他有充分的時間來思考和揣測我的行動,並猜想我是從哪些地方得知瑪麗.柏緹森的姓氏的。我一度考慮要告訴他:一旦我找到這位瑪麗,就會立刻通知他,並且告訴他我們之間談話的內容。
然而,現階段我已經透露太多了,因此我決定暫時封口。如果他可以緘默以對,那我當然也可以。因此,我便又默默坐上五分鐘,看著他盯著畫布不停的揮舞著手中的畫筆。和*圖*書最後,我終於站起身來往外走。到了門口時,我回過頭去,只見他低著頭,眼睛看著地板,一副苦惱的模樣,讓我幾乎有些後悔起來。後來,我穿過走廊,進入其他病房探視那些病況較為普通且平凡的病人(我承認我的感覺就是如此,雖然我不喜歡用這種字眼來形容任何一個病患)時,這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他聞言突然舉起那隻握著畫筆的手,邁開大步往前走,然後又停下腳步,一雙敏銳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打從我們見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他的眼神非常敏銳,只是他後來刻意在我面前遮掩而已。他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因為他只要一回答,就會輸掉這場由他創造出來的遊戲,於是他只好繼續默不吭聲,讓我不由得對他有些憐憫。他已經讓自己走到進退兩難的地步,現在只好繼續坐困愁城了。只要他說出對我、對這個世界或對瑪麗.柏緹森的憤怒,或問我是如何知道她這個人的,他就會喪失在痛苦中保持緘默的權利——這是他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點隱私和力量。
講到「我們」這兩個字,我不由自主的有點心虛。羅伯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況且,如果她仍然把他當成密友的話,這樣的訊息已經足以讓她開始憂慮了。然而,如果像凱特所說的,他曾經和她同居過,或曾經刻意前來華府找她的話,那她為何至今仍未出現在金樹林療養中心呢?不過,話說回來,報紙上並未刊登他被送進精神病院的消息。「每個星期一、三、五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妳可以打電話到療養中心給我,電話號碼是——」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電話號碼,還加上了呼叫器號碼,然後就掛上了。
我在那張扶手椅上坐下,趁著還沒怯場之前趕緊開口:「羅伯特,你幹嘛不乾脆告訴我算了?」
星期三早上我去動物園跑步後,回到金樹林療養中心時,已經有一封信在等著我了。和*圖*書信封左上角的回郵地址是綠丘鎮,筆跡工整而秀氣——是凱特寫來的。於是我沒去探視羅伯特或任何一個病人,便先走進辦公室,關起房門,拿出拆信刀——這是母親在我大學畢業時送的禮物。我常想,我不應該把這麼寶貝的東西放在這間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的辦公室內,但我喜歡把它放在隨手可及之處。裡面有一張信紙,信封上的地址是用手寫的,但信的內容是用打字的。
親愛的馬洛醫生:
事實上,那一整個下午我都有病人要看,但由於他們大多數情況都還算穩定,於是我便帶著滿意的心情,比平常稍微提早一點下班了。開車回家途中,只見岩溪大道上方籠罩著一層金色的薄霧,每轉一個彎,都可以看到花壇上的水閃閃發亮。我心想:應該把這一個星期以來一直在畫的那幅油畫暫時擱下。那是我根據父親的照片所畫的一幅肖像,問題是鼻子和嘴巴的部分老是畫不好。如果我先畫點別的東西,也許過幾天後再回來畫,就會有所進展了。我家裡有幾個番茄,雖然不是很美味,但表皮很有光澤,放一個禮拜也不會壞。如果我把它們放在畫室的窗邊,也許會構成一幅有點像是現代風的波納爾或新馬洛風(如果我不那麼妄自菲薄的話)的圖畫。雖然光線是個問題,但現在白天已經變長了,因此我可以設法在下班後捕捉一些黃昏的陽光。如果體力允許的話,我甚至還可以早起一點,在早上也畫一段時間。
別來無恙。謝謝你到綠丘鎮來訪。如果此行我對你或羅伯特有任何幫助,我將不勝欣慰。但我恐怕無法繼續與你對談,這點想必你能夠諒解。我認為我們這次會面相當重要,而且我至今仍不時思及當時的情景。我相信,若有任何人能夠幫助羅伯特,那必然是像你這樣的醫生。
凱特.奧利佛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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