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理了一下思緒,用鑰匙開了門。我知道在自己的住處和第三者談論有關病人的事情,是不符合專業倫理的,而且讓這個很有吸引力的陌生女孩進入我的房門,也是不太明智的一件事,但出於待客之道,也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還是這麼做了。畢竟,是我打電話給她的,而她也幾乎像是受到魔法召喚一樣,立刻就出現了。「妳是怎麼找到我的公寓的?」我跟她不一樣:電話號碼並未刊登在電話簿上。
「是啊,他是很傑出。」我把果汁喝完。「我很少遇到這麼有才華的人,所以才希望他的病能夠好轉。可是有些事——有好幾件事——讓我不解。妳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他失蹤了呢?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呢?他不是和妳住在一起嗎?」
「我也喜歡她。」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
「當然不是。」她啜了一口果汁,放下杯子,用祈求的眼神看著我,先前的勇猛模樣已經不復可見。「很抱歉這樣冒昧打攪你。我已經幾乎三個月沒有羅伯特的消息了。我很擔心——」她沒說「傷心」這兩個字,但從她試圖控制臉部表情的模樣看來,我想「傷心」毋寧更能形容她的心境。「但我不想主動跟他聯絡,因為我們之前大吵了一架。我起先還以為他只是把自己關起來,在某個地方工作,故意不理我,想說他最後一定會跟我聯絡,就這樣擔心了好幾個禮拜。因此,聽到你的留言時,我非常驚訝。剛才因為已到了下班時間,我想如果去金樹林療養中心的話,應該碰不到你,但我又非得從你這兒知道一點消息不可,否則我大概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是的,他生病了。」我說。「但是只要他肯說話並且好好接受我們的治療,我相信情況會好很多。病人得要有自己想康復的意願,病情才有可能好轉。這是很重要的。」
「別人的事他說得更少。他在我面前幾乎就只有說這些了。不過他有提到過他的前妻。」
於是我便一五一十、毫無保留的告訴了她,雖然此時我更加明確的意識到自己已經洩漏了病人的祕密。當然,我並沒有告訴她凱特所說的事,只是向她描述羅伯特到了我那兒之後大部分的行為舉止。我這樣做是有目的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她,要請她幫忙,而對這樣一個敏銳、熱情的人,我得先付出一些,才能希冀回報。說到最後,我向她保證羅伯特在金樹林療養中心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顧,至少現階段安全無虞,說他雖然是因為試圖破壞一幅畫才入院,但似乎沒有傷害自己或別人的傾向。
「是的。」我說,一手拿著鑰匙,另一隻手遲疑的握住她的手,對她這種突兀的舉止感到印象深刻,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她的容貌。她的個子跟我一般高,大約三十餘歲,容貌秀麗脫俗,像個精靈。燈光照在她的頭髮上,只見她白皙的額頭上覆著又直又短的劉海,一頭光滑的紫紅色秀髮如波浪般披在肩後。她用力的握著我的手,我也本能的用力回握。
「我想他的情況還可以。」我小心翼翼的回答。「至少目前是這樣。只要他待在我們那兒就應該沒事。不過他一直都很消沉,有時候也很焦躁。最讓我擔心的是他不願意合作,一直都不肯開口。」
「不,她不在華府。事實上,她根本沒來看過羅伯特。沒有人來看過他。」
「可以說認識。我只見過她一次面,時間很短。當時她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她是誰。有一次羅伯特曾經告訴我,凱特的家族當中有一部分是來自費城的貴格派教徒,我們家也是。所以我們兩個的祖父母或曾祖父母說不定彼此認識呢。說也奇怪,我還滿喜歡她的。」她一邊說一邊把眼淚擦乾。
她一邊想著,一邊hetubook•com.com用手把一綹頭髮拂到後面。「他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反覆無常,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有時他說他會回家吃晚餐,後來卻徹夜不歸,有時說要和朋友一起去看戲或參加開幕酒會,後來卻一直坐在沙發上看雜誌,看一看就睡著了。至於那個在等他的朋友會怎麼想,我也不敢問。總而言之,到後來我根本不敢問他有什麼計畫,因為每次問他這類問題時,他總是很不耐煩。我也不敢跟他一起訂定什麼計畫,因為他很可能會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剛開始,我以為這只是因為他跟我一樣都自由慣了。但我不喜歡被人家放鴿子的感覺,更不喜歡我們跟別人約好時,他放別人鴿子。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會兒。於是我便點點頭,鼓勵她說下去。「舉個例子,有一次我妹妹和妹夫來華府開會。我們約好了要和他們一起去餐廳吃晚飯,但羅伯特卻始終沒有出現。我坐在那裡一個人面對著妹妹和妹夫,根本食不知味。我妹妹是個條理分明、實事求是的人,我想她一定覺得很驚訝——至少後來當羅伯特離開我,我打電話向她哭訴時,她並沒有顯得很意外。那天吃完飯後,我回到家,發現羅伯特和衣躺在床上。我把他搖醒,但他根本不記得要吃晚飯的事情了。而且第二天他連談都不肯談,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一般說來,他不太願意談論自己的感覺,也不肯認錯。」
「大約三個月吧。那時我連他住在哪裡都不知道,現在也是。我想有時候,他大概是借住在朋友的公寓或睡在他們的沙發上,有時可能是待在市中心的廉價旅社。他沒有手機——他不喜歡用手機,所以我從來沒法聯絡到他。他有沒有跟凱特聯絡?這你知道嗎?」
「關於我的事,他就只說了這些嗎?」
「我看是沒有。」我說。「他頂多只打過幾次電話,目的是要和孩子們說說話。我想他當時已經逐漸崩潰了,才把自己孤立起來,不和外界接觸。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到最後才會跑去破壞那幅畫。他被捕時,警方有跟凱特聯絡。」我發現自己和羅伯特的女人談話時,並沒有洩漏病人隱私的感覺。
「你見過她了?她在這裡嗎?」她四下看了看,彷彿以為羅伯特的前妻會加入我們的談話似的。
我請她先進去。「請進。既然妳已經到了這裡,那我們就來談談吧。」
「是呀,要不然我們又會錯過第二次機會。」她的牙齒是乳白色的,閃閃發亮。我想起她當時穿著馬靴、牛仔褲、雅致的上衣和外套,站在那兒的輕鬆模樣,彷彿她半是牛仔,半是淑女似的。
「我早就知道他到最後會變得很孤獨。」這次她的聲音聽起來平淡且不帶感情,甚至有些冷酷。她把一隻腿伸直,騰出一些空間,來把面紙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裡。「你知道,他無法真正愛誰。這種人到頭來總是孤孤單單的,無論他們曾經被別人如何的愛過。」
「當時妳是去看羅伯特的畫嗎?」我又問了一次。
「小姐,妳太厲害了。」我說。「而且妳說得一點都沒錯。」看不出我有任何理由要告訴她,凱特已經對我說過這些事情了。
「他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我很想握住她那隻沒帶戒指的修長玉手。
「透過網路呀。只要有你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並不難。」
她舉起一隻手,很無奈的樣子。「當時我以為如果我不理他的話,他或許到最後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但他並沒有這麼做。和羅伯特這樣的人在一起,最大的問題是:他讓妳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除了他以外,好像什麼人都不想要,因為別人跟他比起來都相形遜色,都顯得有些無趣。有一次我曾經www.hetubook.com.com告訴過他這點,說他雖然毛病很多,卻讓人有這種感覺,他就笑了起來。但後來我發現這是真的。」
我還以為她說到這裡又要開始掉眼淚了,但她只是搖搖頭,一臉幻滅和生氣的模樣。「唉,我幹嘛跟你說這些呢?我只是來打聽羅伯特的消息,不是來告訴你我的私事的。」然後她便看著自己的手,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笑容。「馬洛醫生,就算是一塊石頭,你都有本事讓它開口說話呢。」
我嚇了一跳。這是我的朋友約翰.賈西亞常對我說的話,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恭維,也是我們之所以能夠長期維持友誼的原因之一。除了他之外,我從來沒聽別人說過這句話。「謝謝妳。我並沒有意思要打探妳的隱私。但妳剛才告訴我的一些事情很有參考價值。」
「柏緹森女士,妳晚餐時要做什麼?」
「謝謝。」她很有禮貌的說,同時並在那張亞麻布椅子上俐落的挪動了一下身體,將穿著馬靴的雙腿交疊起來,腳併攏在一側,一雙纖纖玉手放在膝上,坐姿優雅的像維多利亞時期造訪人家的賓客。她真是個謎樣的人物。我注意到她說起話來語調斯文、談吐從容優雅,聲音也輕柔有力,彷彿受過相關的訓練似的。我再次心想,她一定是個老師。此刻,她的目光追隨著我。「好啊,請給我倒杯果汁,如果不麻煩的話。」
「當然是透過網路、你的公寓,還有我對你的觀察呀。何況你的畫作右下角有你的姓名縮寫。只要把這三方面的資訊集合在一起,我就知道了呀。更何況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作家是亞瑟.柯南.道爾。」
「當然嘍。他很傑出。」她說話的口氣彷彿這就像是褐色頭髮或大耳朵一般,是他的一個特徵。「你不認為嗎?」
「不過,這樣更好。我們可以面對面談一談。」她的聲音不再顫抖了,語氣中又恢復了自信,臉上的笑容也愈發明顯。「希望羅伯特沒事。我並不想見他,真的。我只是想確定他沒事。」
「妳為什麼不打我的呼叫器呢?」我問。「別誤會,我可不介意妳跑到這裡來——事實上我很高興看到妳。」
「我想起來了。對,我見過你。」她緩緩說道。我看得出來,她不是一個會為了討好別人而對這種事情說謊的女人。她挺直了身子,打量著我,一點兒也沒有因為貿然跑到我家來而不好意思。「你當時還笑了一下,後來到外面時——」
「我只是個陌生人。」我說。「不算完全陌生。別忘了,我們一起去過國家畫廊。」
她坐在客廳的那一頭,在黃昏的微光中看著我。她說得沒錯,這兒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次序分明。再過一會兒,我就會站起身來,打開另外一盞燈,問她在出門前是否還需要什麼,然後我會去洗手間把手洗乾淨,並找出一件比較輕薄的外套。晚餐時,我們少不得會談論一下羅伯特的事情,但也會談談繪畫和畫家、童年時期所看的柯南.道爾,以及我們藉以謀生的工作等等。希望未來我們能夠繼續談論有關羅伯特的事情。此刻,她的目光裡似乎有些什麼,說不上開心,但對於坐在她對面的這個人似乎有點興趣。我要帶她步行到附近的一家餐廳,坐在那裡最好的一張桌子。在那裡,我至少有兩個鐘頭的時間可以讓她微笑。
她凝神聽著,並未打斷我的話,問任何問題。她的一雙眼睛就像我在國家畫廊時所得到的印象一般,大而清澈,目光坦率,顏色奇特,像水一般,眼眶周圍還有一抹較暗的色彩,可能是高明的化妝手法。我告訴她,她也有本事讓石頭開口說話呢。
「一切?」她移開了視線。
「我想妳比任何人都能幫助我治療羅伯特。」我緩緩說道。「願意告訴我,妳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
羅伯特在一起時所發生的一切嗎?」
「是啊,就是他想戳壞的那一幅。」她點點頭。「當時我才剛得知那件事。我有個朋友無意間看到那則新聞,後來拿給我看時,已經過了兩三個星期了。我這個人平常是不太看報紙的。」說著她便笑了起來,但並非苦笑,而是覺得這種事情好像很不可思議、很好笑似的。「多奇妙呀!如果我們當時知道對方是誰,或許就當場聊起來了。」
我忍不住一直盯著她看。「妳不是國家畫廊裡的那個人嗎?」我的心中在迷惑之餘也湧起了一股失望,因為她並非羅伯特朝思暮想的那個繆思女神。此外,讓我訝異的還有一點:我最近曾經在某幅畫裡看過她,當時她就像這樣穿著一件藍色的牛仔褲和寬鬆的絲質襯衫。
她臉上浮現了淺淺的笑意,彷彿看穿我的心思似的。「很抱歉,嚇你一跳。我是瑪麗.柏緹森。」
「是嗎?」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心想羅伯特真的很會挑女人。「我打過了,就是你在答錄機上說的那個號碼,但沒有開機,不相信你可以檢查一下。」
一八七八年
「謝謝你,我很榮幸。」她說。「老實告訴你,我有一陣子曾經考慮要當一名治療師,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繼續微笑道:「你還記得有一次,福爾摩斯只憑著一個男人留在他房裡的一根手杖,就看出他的個性、職業以及生長背景嗎?我可是有一整間公寓來當我的線索。更何況,當年福爾摩斯還沒有網路可查呢。」
妳卑微的傻人O.V.
她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悲傷的神色。但奇怪的是,這神情非但沒有讓她顯得較蒼老或疲倦,反而看起來年輕了十歲,像個小女孩一般。當然,論年紀,她足以當我的女兒——如果我像某些高中同學一樣,二十歲就結婚生子的話。「那麼,在他被捕之前,妳有多久沒看到他了?」
「如今妳卻成了一個畫家和老師。」我大著膽子猜測。只見她坐在那兒盯著我看。「喔,這並不難猜呀。我看到妳從側面一個角度湊近《蕾妲》細看的時候,就知道了。通常只有畫家或念藝術史的人才會這麼做。而且我不認為妳會是學術界的人士,因為那種工作對妳來說會很無趣,所以妳一定是靠著教授繪畫或從事視覺藝術工作維生,而且妳看起來很有自信,天生就是個當老師的料。怎麼樣,我說對了嗎?」
我親愛的人:
「他真的生病了嗎?」她問。我注意到她沒有用「有病」或「瘋了」這樣的字眼。
「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她感嘆的說道。臉上的表情讓她看起來更年輕了一些。
「沒有。只有一點點。我的意思是當時我並沒把它們當成是心理方面的問題。我只知道他在為了某些事情生氣或煩躁的時候,偶爾會吃點藥,但不是很多人都這樣嗎?而且他說吃藥可以讓他比較好睡。他從來不曾告訴我他有什麼嚴重的問題,更沒說他曾經崩潰過什麼的。所以我想他應該沒有真正崩潰過,否則應該會告訴我,因為我們是很親密的。」最後這句話有點宣示意味,彷彿怕我會駁斥她的說詞似的。「我想我只是看到了一些問題,卻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問題。」
至於我自己,我已經決定提交以我的小友為題的那幅畫,因為那是妳所喜歡的作品。當然它將以我的名義呈交,而且被篩除的機率更高。我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她果然嚇了一跳。令我驚訝的是,她的眼裡居然湧出了淚水。「她人真好。」她抽抽噎噎的說道。和圖書我站起身來,遞了一張面紙給她。「謝謝。」
「妳看到了什麼?」我拿起了一片餅乾。下班後在公寓門口碰上這個令人困惑的女子,感覺今天真是漫長啊,而且還沒結束呢。「妳有沒有注意到他有任何讓妳憂慮的現象?」
「妳愛過他嗎?呃,應該是說,妳現在還愛他嗎?」我問了她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但語氣盡可能親切。
請原諒我不可饒恕的行為。相信我,我那樣做,既非出自預謀,也無意對妳不敬,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渴望,一種沉睡多年、至今才被妳喚醒的渴望。或許有一天妳會明白,一個餘日無多的男人如何會在一瞬間忘卻自我,只想擁有一個他註定會失去的東西。我無意使妳的名譽因此而蒙塵,況且妳想必已經了解我之所以請妳前來看畫,動機完全純正。那是一幅傑出的作品。我明白今後妳仍將會有許多創作,但請允許我先讓沙龍展評審看看這幅了不起的作品,藉此向妳贖罪並致歉。我想他們應不至於看不出它的精細、微妙和優雅之處,但倘若他們愚昧無知,不願加以接納,至少它已有機會為人所見。至於妳要用本名或化名,全憑妳吩咐。請海涵,容許我這樣做,以便我能為妳和妳的才華略盡綿薄之力。
「沒錯。」她拍了一下膝蓋。「而你呢,你也是個畫家,從小在康乃狄克州長大。壁爐上掛的那幅畫是你的作品,主題是家鄉小鎮的那座教堂。畫得很好。你很認真且有才華,這點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父親是個牧師,但思想頗為先進,就算你沒念醫學院,他還是會以你為榮。你對創造活動的心理學很有興趣,特別是許多藝術工作者乃至羅伯特這類優秀人才所罹患的精神疾病。正因為這樣,你才會想把他當成你下一篇論文的主題。你的身上罕見的融合了科學家與藝術家的特質,所以你雖然能夠了解這一類的人,但自己卻清楚該如何保持正常的精神狀態。其中一個原因是你有在運動——有時跑步,有時走路,而且已經持續了很多年,所以看起來才會比實際的年齡年輕十歲。你喜歡秩序和邏輯。這是你生活的支柱,所以才不太在意獨居或長時間工作。」
「妳和他住在一起時,有沒有發現他心理有些問題?」我把那盤餅乾遞給她。她拿起了一片,但只是把它放在手上,並沒有吃。
我檢查了一下。她說的果然沒錯。「對不起!」我說。「我向來很小心避免發生這種事的。」
她笑了起來。「那麼現在換你告訴我有關羅伯特的事情了。」
「請坐,給我一分鐘喘口氣。妳要不要來杯茶或果汁?」請她進來已經不對了,最起碼不應該倒酒給她喝。不過現在我自己反倒有點反常的很想喝點酒了。
她聞言皺起了眉頭,一副迷惑的表情(現在輪到她了),並放開了我的手。
她點點頭。「沒錯。他最初來到華府的時候,我們是住在一起。剛開始,我們一天到晚都在一起,感覺很好,但後來他就開始後悔了,有時候會很久都不說話,或者為了小事情生我的氣。我想他很後悔離開他的家人,但又無法表達出來。我猜他應該知道,就算他的太太願意接納他,他也回不去了。你知道,他跟她在一起並不快樂。」我心想,這也許只是她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剛才說過,我們是在幾個月前分手的。後來他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有時候,我們也會試著一塊兒吃個晚飯,或者去畫廊看展覽或電影什麼的,但後來都不管用。我內心深處還是希望他能夠回到我這兒來,但他總是察覺到這點,然後就又消失了。最後我放棄了,因為這樣其實對我比較好。至少可以讓我的心情平靜一些。他最後一次離開的時候,我們大吵了一架和圖書,吵的原因一半與藝術有關,一半是關於我們倆之間的問題。這次吵架讓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但她可沒生氣。「晚餐?沒做什麼呀,跟平常差不多。」她雙手交握。「只要我們各自付帳就行了。但請暫時不要再叫我談有關羅伯特的事情了。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話,有些事情我寧願用寫的。這樣我才不至於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面前哭泣。」
「嗯。只有第一天的時候說了一點。其中之一就是:『你甚至可以找瑪麗談一談。』所以我才會打電話給妳。」
有幾秒鐘的時間,她鼓著腮幫子,似乎在想這件事,然後便抬起眼睛看著我。「他什麼都沒說嗎?」
「停停停!」我用手遮住耳朵。「妳是怎麼知道的?」
我心想,妳不是說過你們很親密嗎?但我沒吭聲。後來她終於開始低頭吃餅乾,彷彿那些回憶讓她感到飢餓一般。吃完後,她又姿態優雅的用我先前給她的餐巾紙擦了擦手。「他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呢?我邀他和我的妹妹和妹夫見面,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倆之間是認真的。他之前跟我說過,他已經離開了太太,而且她也不要他了,又說他認為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後來他還告訴我,她已經申請離婚而他也同意了。雖然我們並未論及婚嫁,因為我一直都不想結婚——幹嘛要結婚呢?我又不想生小孩,但是羅伯特跟我——應該怎麼形容呢?——我們在心靈上是很契合的。」
「我的意思是——」我試著向她解釋。「我們好像見過一次。在那幅名為《蕾妲》的畫和馬內的靜物畫前面,我說的是上面有玻璃杯和水果的那一幅。」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蠢:憑什麼以為她會記得我?「我知道了。妳那次一定是去看羅伯特的那幅畫,對不對?我的意思是湯馬思的那幅畫。」
「《蕾妲》嗎?知道呀。呃,應該說略知一二吧。有些東西是我猜的,但我查過那幅畫。」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指所有妳認為可能會幫助我了解他的事情。」我不讓她有時間拒絕或接受。「妳知道他想破壞的那幅畫嗎?」
她點點頭。「因為他提到過我,所以你才找得到我。」
我走進廚房,用玻璃杯倒了兩杯柳橙汁(這是家裡僅剩的果汁),又用一個盤子裝了幾片餅乾。我端著盤子回到客廳時,突然想起了凱特在她家客廳裡招待我,並讓我幫忙把一盤鮭魚端到午餐桌上的情景,後來她又告訴我這個優雅的陌生女子的姓氏,讓我找到了她。
「我之前還不太敢確定自己有沒有找錯人。」我把一杯果汁遞給了她。「但如果妳也去看了羅伯特試圖破壞的那幅畫,那肯定就不是巧合了。」
馬洛
「妳認識凱特嗎?」
「嗯。」她面露微笑,似乎情不自禁的開心起來,語調也變得輕快了。「現在,你知道羅伯特在去你那兒之前已經有在吃藥,而且他對誰都不肯透露心事,連跟他住在一起的女人也不例外,所以這麼說來,你並沒有真正失敗,心裡好過了一些吧。」
她把頭歪向一邊,並用指尖摸著嘴唇,彷彿訝然發現那裡還有一抹笑意似的。當她把臉轉過來時,那雙水晶般的眼睛下方的陰影看起來突然變深了,成了灰藍色,有如雪地上的陰影。好一幅《雪的印象》。她的皮膚非常白皙,身上穿著運動夾克,直著腰桿坐在那兒,套著褪色牛仔褲的美麗臀部和雙腿靠在我的沙發上,纖細的肩膀堅強的挺著。我心想這個年輕女子已經傷心了好幾個星期,乃至好幾個月,而且也沒有孩子可以來安慰她。一時之間,我再度忘記醫師應有的客觀立場,開始痛恨起羅伯特來。
「也不盡然。」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實話:「是凱特告訴我妳的姓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