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今天,瑪莎出落得明豔照人,我也還過得去——儘管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穿著破爛的衣服。儘管媽咪曾經做過氣管造口術的手術,但當我們去看她時——她仍住在家裡,跟一名女僕一起住在二樓,公寓頂樓則租給一個幼稚園老師——她都會吸口氣的說道:「喔,妳們這兩個女孩可出落得真美呀。我好感恩哪!」瑪莎和我都知道她主要感謝的是她自己。儘管如此,在那個擺滿古董的小客廳裡,我們還是覺得自己很不平凡,覺得自己寬廣、優雅、已有成就,像個打不倒的亞馬遜女戰士。
我曾經以為這些事情當中有許多是我自己學到或從老師那兒學來的,但現在我已經明白,那些都是媽媽那廣泛計畫裡的一部分。就像當我們還只有一兩歲時,她每天晚上都在澡缸裡拿毛巾用力的搓洗著我們柔嫩的手指和腳趾縫。她也會每次確定好我們胸罩的肩帶有調緊,也會告訴我們絲質的上衣只能用冷水手洗,還有在外面吃飯時要點沙拉之類的事(當然除此之外,她也要我們背誦英國歷代最重要的國王和女王的名字和年代、了解賓夕法尼亞州的地形和股市運作的方式)。她參加親師座談會時,手上總是拿著一個小筆記本。每年聖誕節,她都會帶我們去買一件新的宴會服。她會親手縫補我們的牛仔褲,但需要剪頭髮時,會帶我們去中央市一家很特別的沙龍。
我的第一次戀愛經驗發生在念中學的時候。當時學校裡有一棟樓房,曾經是當年南方黑奴投奔自由路線的「地下鐵路」的一站。裡面的閣樓有一座老舊的壁櫥,櫥裡的底板就是從前通往地下的活板門。七年級和八年級的教室都在這棟樓房裡。我升到七年級以後,每每喜歡在大家都去吃和-圖-書午飯時,待在那壁櫥裡幾分鐘,感受一下當年那些投奔自由的男女的心境。一九八〇年二月,當時我十三歲,愛德華.榮恩—提林爵在午餐時間也留在教室裡,並在七年級的閱讀壁櫥親了我。這件事我已經等了兩三年了。就初吻而言,當時的感覺還不錯,雖然他的舌尖感覺起來有點像是一塊硬硬的肉,而且我彷彿還看見掛在教室彼端上方的喬治.福克斯肖像瞪著我們看。到第二個星期時,愛德華已經把注意力轉到了佩姬.韓納西的身上。她有著一頭光滑的紅髮,而且住在郊區。我花了好幾個禮拜的時間才讓自己不再恨她。
今天早上,我告訴妹妹瑪莎說,有個醫生要我把我所知道有關羅伯特的一切告訴他。她說:「嗯,瑪麗,現在妳終於有機會二十四小時談論他,而不至於讓人覺得厭煩了。」我說:「反正妳也不需要看到這些東西。」我不怪她講這種話。她的語氣雖然聽起來有些刻薄,但沒有惡意。更何況在我情緒最惡劣的時刻,在我因為羅伯特而流淚的時刻,她的肩膀沾染了我絕大部分的淚水。她是個很好的妹妹,長久以來對我這個姊姊一直百般忍耐。如果不是她幫我脫離羅伯特的話,他對我造成的傷害想必比現在還大。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我當初聽了她的忠告,有許多事情也許就無法體驗到了。對這些事情我並不後悔。妹妹雖然是個很實際的女人,但偶爾也會有後悔的時候,可是我對自己做過的事情通常都不會後悔,羅伯特幾乎可以算是一個例外。
就我看來,她之所以待在家裡,主要也是為了看管我們。但既然她從未問起有關男孩的事,我們也就不太會告訴她,除非那個男孩是畢業www.hetubook.com.com舞會的舞伴。這時他就不免會穿著燕尾服進到家裡來,跟她握手,稱她為「柏緹森太太」。(之後她會說:「瑪麗,他真是個好男孩。妳認識他很久了嗎?他媽媽是不是在學校裡幫忙送有機蔬菜的那一個?還是我搞錯了?」)不知怎地,高中那幾年,這個小小的儀式減輕了我在某些事情上的罪惡感,甚至讓我有受到默許的感覺,比方說,當男孩後來把手伸進我的洋裝裡摸我的時候。隨著我逐漸長大,對媽咪透露的事情愈來愈少。成年之後,在羅伯特進入我的生命之前,我的心事只有一兩個朋友或者男友,以及日記本知道。我和羅伯特住在一起時,他曾經告訴我,他也從童年時就覺得孤單。我想這是我之所以喜歡他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想把這個故事講得完整一點。因此就從我本身開始說起吧。我和瑪莎都出生於費城。我五歲、瑪莎四歲時,父母親就離婚了。從此以後,我父親的身影就日益模糊。事實上,他後來離開了我們位於「栗子丘」的社區,搬到了中央市,過著西裝革履的日子,住在一棟裡面空空蕩蕩但外表很美觀的赤褐色砂石公寓裡。我們一個禮拜去看他一次,後來變成兩個禮拜一次。在那裡,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在看卡通片,而他則讀著被他稱為「簡報」的一疊疊文件。有一次我在他的床底下發現一條他的內褲,和另外一件米色的蕾絲內褲混在一起。我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內褲,把它們留在那裡似乎也不對,於是便趁著爸爸去街角購買星期天的《國家詢問報》和我們要吃的貝果時(通常要花他三、四個小時),用一只湯鍋
和_圖_書裝著那兩條內褲,拿到公寓大樓的後院裡,把它們一起埋在那鍛鐵欄杆以及一棵爬滿常春藤的樹幹間。
然而這些關於如何穿衣打扮、注意儀容和調整肩帶的事,為什麼要提出來呢?現在我的話題要回到男人身上了。媽咪從來不跟我們談論有關男人或性|愛的事情,而家裡也沒有一個父親會去威脅我們的男友,甚或詢問有關他們的事。媽咪雖然曾試圖提醒我們在與男孩子交往時,要保護自己以免受到傷害,但她的用語總是含蓄而斯文,沒能發揮什麼作用。她會說:「妳們跟男孩子出去時,如果全都讓他掏腰包,他就會向妳提出某種要求。」
我九歲時,爸爸離開費城搬到舊金山。我們一年去看他一次。舊金山比較好玩。爸爸在那兒的公寓居高臨下,俯瞰著霧氣迷濛的海洋,我們在陽台上就可以餵海鷗。當媽咪認為我們已經夠大時,就讓我們自己搭飛機去。後來我們的舊金山之行變成每兩年一次、每三年一次,到後來又變成當我們想去而媽媽又願意出機票錢時才去。最後爸爸前往東京任職,寄了一張照片回來給我們,上面是他擁著一個日本女人的模樣。
「妳自己才要搞清楚一點,我知道現在是哪一年。」媽咪會口氣溫和的回答著,然後逕自去打電話訂購感恩節晚餐要吃的南瓜派,或和住在布林莫爾的生病姑媽聯絡,或走路到街上那家燈具店,問他們是否也幫人修理古董燭台。她總是說她很樂意出去外面找工作,但既然她自己(這裡應該是指銀行帳戶裡的石油或燕麥資產吧)付得起我們的學費,所以她覺得還是待在家裡照顧我們,比較能夠發揮作用。
很遺憾女人的歷史總和*圖*書是與男人有關——先是男孩,然後是一個又一個的男人。這讓我想起學校的歷史教科書,上面講的全都是有關戰爭與選舉的事,一個戰爭接著一個戰爭,中間那些無趣的和平時期就草草帶過(當時我們的老師們看不過去,便額外加了一些有關社會史和抗議運動的單元,但基本上,那些歷史教科書所傳達的都是那一類的訊息)。我不知道女人為何說起故事來總是這個調調,但我猜我自己也開始變成這樣了。也許是因為你要我講述自己的事情,並描述與羅伯特接觸的經驗吧。
我想爸爸搬到舊金山時,媽媽應該很高興,因為這樣一來,她終於可以全心照顧我和瑪莎了。她在這方面投注了極大的心神與精力,以至於我和瑪莎都不想要生小孩。瑪莎說她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她就會覺得自己有義務像我們的母親一樣,為孩子打點所有的事,而這會讓她覺得很無趣。但我想這是因為我們的心裡都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像媽咪那樣的地步。總而言之,媽咪靠著她父母親的資產——我們從來搞不清楚這些資產究竟是石油、燕麥,還是鐵路股票或實際的錢——讓我讀了十二年很好的私立基督教友派學校。那裡的老師說話都輕輕柔柔的,有著一頭整齊俐落的花白頭髮。有人用積木砸你時,他們會跪在地上察看你有沒有受傷。在學校裡,我們研讀貴格派的創辦人喬治.福克斯的文章、開會,並幫忙在費城北部一個環境很差的社區種植向日葵。
「媽咪!拜託!」瑪莎照例會開始轉動她的眼珠子。「這已經是一九八〇年代,不是一九五五年了。妳搞清楚一點好不好?」
有關我和羅伯特在一起時所發生的事情,有一部分我一直未能加以釐清,即使對我自己而言www.hetubook.com•com也是如此。現在,如果可能,我仍希望能加以釐清。羅伯特在我們最後幾次吵架時,曾說我們的關係一開始就是扭曲的,因為我從另外一個女人身邊搶走了他。這種說法很惡劣,而且完全不是事實。但我第一次愛上他時,他確實已經結婚了,而且我第二次愛上他時,他仍然已婚。
瑪麗
高中那幾年,我的生活當然不只與男孩子有關。當時我們所受的是全人教育,除了研究愛蜜莉.勃朗特、《失樂園》、南北戰爭和費城公園裡的植物之外,也學習如何拓墓碑、織毛線和製作冰淇淋等等。在我初次當著男孩子面前脫掉襯衫之前,就曾經開車載過我那個瘋狂的朋友珍妮去診所墮胎了。在那幾年當中,我學會了擊劍——我喜歡那白色的制服,以及那座狹小的貴格風體育館裡有如海綿般的潮溼氣息,也喜歡劍尖刺到對手的防護背心的那一剎那——在栗子丘醫院擔任志工,學會端著便盆時不把尿液給灑出來。除此之外,我也學會如何在媽媽那沒完沒了的慈善聚會中,倒茶並微笑,讓那些熱心公益的朋友忍不住說:「桃樂絲,妳的女兒真可愛呀。妳母親的頭髮也是金色的嗎?」這正是我想聽到的話。在那段時期,我也學會了如何刷眼影,如何把衛生棉條塞進體內,而不會感覺到它的存在(這是朋友教我的;媽咪絕不會跟我談論這類事情),如何用曲棍球棒正對著球揮出去,如何製作彩色的爆米花球,如何說法文和西班牙文(雖然說得一點也不道地),如何在必要時冷漠的對待另一個女孩,並暗地裡為她感到難過,以及如何用網繡製作椅套等等。除了以上這些之外,我還開始體驗到用畫筆塗抹顏料的感覺。不過這部分我要稍後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