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得沒錯:我在有生之年都將為她的死而哀慟,然而最令我痛苦的,並非她已然逝世的事實,而是她死去時的情狀。關於這點,即便是對妳,我仍難以啟齒,但我答應妳,終有一天會告訴妳。
我最親愛的人:
事實上,或許我還沒完全被寵壞,因為媽咪很清楚的讓我們知道:她的桂格燕麥帳戶不可能讓我們去參加滑雪之旅,也不可能讓我們購買花俏的義大利皮鞋,同時她也嚴格限制我們購買衣服的預算。此外,我或許也並非完全不知人間疾苦,因為學校裡的服務計畫——包括在費城北部的社區和受暴婦女收容所的服務工作,以及在栗子丘醫院照顧病人、看到他們帶血的嘔吐物的經驗——在在都讓我體會到人間的苦難。但巴奈特的課程並未對我有太大的啟發,而這段期間我也在圖書館裡打工,以貼補媽咪支付我購買參考書以及返鄉火車票的費用。事實上,在大學期間,除了一般大學生常會碰到的感情問題以及期末作業的苦惱之外,我並沒有經歷什麼危機。不過,我倒是發現了一個沒有人能從我這裡拿走的東西,而這東西本身卻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危機,一個屬於喜悅的危機。
他朝著坐在我對面的一個男孩點點頭,「或者——不好意思,請容許我舉這個例子——你的頭髮。」他用那隻戴著戒指的大手指著那個紫色頭髮的女孩,笑著對她說道。大家聞言都笑了起來,那女孩也頗為自豪的咧著嘴。
後來上課的情形我就不記得了。當時我們想必在聽羅伯特講述繪畫史或關於媒材的一些基本知識,或者是傳閱他所帶來的那兩本書,或聽他指著牆上梵谷的海報加以說明,最後他必然要求我們坐在畫架前面(不是那一堂課就是再下一堂),並在某個時間點(可能是接下來那堂課),為我們示範如何從管子裡擠出顏料、如何把調色板刮乾淨、如何在畫布上從事人物速寫等等。
不久,教室的門打開了,羅伯特走了進來。他只有三十四歲,但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像所有大學生一樣,以為那些講師(包括他在內)的年紀至少都在五十歲以上——換句話說,就是已經很老了。他個子不小,但看起來比實際的身材更高、更有活力。他的手臂細長,臉部也頗為清瘦,但衣衫下的軀體卻顯得壯碩且結實。他穿著一條髒兮兮的深金褐色燈心絨厚長褲,膝蓋和大腿的部位已經有了磨光的痕跡。上身則穿著一件黃襯衫(袖子捲到了手肘)和一件已經綻了線的橄欖色毛線背心,看起來是手工織的。後來證實那的確是手工的——是他母親在他父親過世前幾年為他父親所織的。
一八七八年
高中畢業後,我花了兩年時間在市區的一家書店打工,讓媽咪驚駭不已,但後來我還是乖乖的上了大學,而且自己付學費。巴和_圖_書奈特學院對我頗有助益。那段期間我充滿了不安與焦慮,不停的思考著有關未來以及人生的意義等問題——一個被寵壞了的、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女孩,接觸到了偉大的書籍,因而對自己的平庸感到失望透頂。或者說一個被寵壞了的、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女孩,發現巴奈特裡充滿了這樣的人物:他們變賣財物、躲進現實世界體驗真實人生,和狗一起睡在街頭長達十年。
此刻我接到了妳的信函,深受感動,便立刻提筆回覆。是的,正如妳在字裡行間所流露出的同情之意,我這些年來確實過得頗為寂寞,但說來奇怪,我卻希望妳能認識我的妻子。但果真如此,妳我早已依世俗的禮教彼此結識,而不致像現在這般陷入一場超越塵俗的愛(請容許我如此稱呼我們之間的情感)。每個鰥夫註定都會受人憐憫,但從妳的信中,我卻感受不到憐憫之意,只有身為朋友的無限痛惜。
除了油彩的氣味之外,我更喜歡將油彩塗抹到畫布上的那種樂趣。然而,儘管在高中時上過美術課,但我在羅伯特的課堂上所畫的那些作品,無疑仍然頗為笨拙。當時我們畫的多半是教室裡那些碗缽、漂流木和小型的非洲雕像。有一天,羅伯特帶來了一堆水果,並小心翼翼的用那雙戴著婚戒的粗糙的手,把水果給堆疊起來。看著他那副模樣,我很想告訴他,我已經愛上手上顏料的氣味了,而且知道自己就算上完他的課之後不再畫畫,也從此忘不了這種氣味。我想告訴他:他或許以為我們對他上課的內容毫無感覺,但事實並非如此。不過,我猜想這種話是無法在課堂上講的,否則一定會被那個紫頭髮的女孩以及田徑明星——有一次羅伯特要我們自己設計靜物畫的內容時,他居然用他的跑步鞋來當主題——嘲笑。但問題是,我也無法在他上班時間去辦公室找奧利佛教授,告訴他我多麼喜歡手上油彩的氣味,因為這種行為同樣荒謬。
無限感激的O.V.
然而,在這方面,我並沒有什麼很高明的問題可問。我知道必須先學會素描才行。於是,我開始努力研究及練習。我去美術圖書館借畫冊,把它們帶回宿舍,然後便坐下來臨摹畫冊裡那些蘋果、箱子、方塊、馬的臀部,和米開朗基羅那幅絕妙的森林之神頭部素描,用功的程度甚至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然而,我在這方面非常笨拙,於是只好反覆練習,直到有些線條在我筆下變得比較流暢為止。然後,我便開始做起上美術學校的夢,這讓媽咪頗為擔心。她贊成我廣泛涉獵文科,認為每個學期都應該嘗試一門新的課程,諸如音樂史、政治學之類的,但她希望我最終仍能回歸到法律或醫學。
結果,這門課已經爆滿,於是我便照規定,改修另一門m.hetubook.com.com名叫「視覺理解」的課。授課的是一位名叫羅伯特.奧利佛的大牌畫家。他當時應邀擔任駐校畫家,附帶的條件(對他來說是懲罰)是他必須在那個學期教授這門課程。過了許久之後,我才知道羅伯特私底下把那門課稱為「視覺誤解」。巴奈特學院向來以讓主修非藝術類科系的學生有機會接觸到知名的畫家而自豪,而羅伯特訪問巴奈特時唯一的義務,便是教授這門「視覺理解」的課。這是一門全方位的繪畫與藝術史課程,來上的都是一些心不甘情不願、被打鴨子上架的其他科系學生。在那年一月的一個上午,我便和這些學生一起圍坐在學校畫室裡的一張長桌旁。
念美術學校的夢想既然遙不可及,我便開始畫房裡的一些實物,包括幾年前叔叔從伊斯坦堡帶回來給我的那只花瓶、興建於一九三〇年左右的宿舍房間裡線條俐落的窗格、我那主修博物學的室友去外面散步時帶回來的連翹枝葉,以及我詩人男友躺在床上睡覺時手臂的優雅線條——當時我的室友在上連續四個小時的「經典名著」課程。我買了各種尺寸的素描簿,有些放在案頭,有些裝在書包裡帶著走。此外,我也去學校裡的美術館參觀——就大學而言,那裡的收藏品質好得令人意外——並試著臨摹所看到的作品,諸如馬諦斯的版畫或莫莉索的素描等等。每臨摹一幅作品我都會產生一種不同的感受,而只要我努力學習,那種感受就會變得愈發強烈。我之所以如此認真,一部分是為了自己,另一部分則是為了能向奧利佛教授提出一個好問題。
「早安。」他說,聲音既洪亮又粗嘎。「這門繪畫課是給非藝術系的學生開的,也稱為『視覺理解』。我相信你們都很樂意來上,就像我一樣。」這是一個帶有嘲諷意味的謊言,但當時卻讓人信以為真。「我也相信你們都沒跑錯教室。」接下來,他便打開一張紙,開始慢慢的、小心翼翼的點起名來。其間他不時停下來想一想那些名字該怎麼發音,並向每一個應答的學生點點頭。接著他便抓了抓手臂——手背上有黑色的毛,指甲周邊有一塊塊已經凝結的顏料,好像從來沒完全洗乾淨過似的——問道:「我手上的名單就只有這些了,有沒有人被漏掉?」
不過,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他提到手上的顏料氣味這件事,因為這是我在上高中美術課以及那門「藝術理解」課上,最喜歡的部分之一。當時我每每喜歡在晚飯前洗完手後,嗅聞著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的向自己證明那顏料的氣味是無法去除的。事實上它的確也是。無論你用哪一種肥皂都無法將它洗掉。在上別的課時,我會不時聞著雙手,並看著指甲上沾染的油彩(如果我沒像羅伯特所說的那樣,為了安全的緣故將它們徹底清洗的話),睡覺時也會枕著枕頭聞著手,甚至在摸著我那個三年級的詩人男友(後來我終於開hetubook.com.com始跟他約會了)柔軟的頭髮時亦然。沒有一種氣味能夠蓋過那種刺|激的油味,即使用松節油,也無法完全去除。這兩種同樣強烈的味道每天都殘留在我的皮膚上。
附記:妳的朋友吉伯特.湯馬思曾帶著他那位沉默寡言的弟弟阿曼——相信妳也認識他——前來畫室,購買我在楓丹白露所繪製的一幅風景,因為我先前已經同意由他的畫廊代售該畫。此人或許也可以對妳有所幫助,不知妳意下如何?他極其喜愛妳那幅金髮女孩的畫作,但我當然並未透露真正的作者是誰。事實上他有一兩次曾經提到:那幅畫的風格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卻不知何以如此。我感覺他似乎有為了賺錢而任意哄抬畫價之嫌,但這樣或許對他太過苛求,更何況他雖不知那幅畫是妳的作品,卻對它頗為喜愛,讓我對他增添了幾分好感。如果妳願意,也許有一天可以將若干畫作賣給他。
事實上,我後來對羅伯特太熟悉了,以至於現在很難區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印象以及後來對他的感覺,只記得他當時眉頭深鎖,額頭上皺紋畢現。我心想,如果他的臉不這麼臭,穿著不這麼邋遢的話,看起來應該還滿有味道的。他的嘴巴很大,嘴唇頗厚,皮膚是淺淺的橄欖色,鼻子很尖,頭髮既黑又鬈,略帶點紅色,剪得不太高明。我想之所以認為他比實際年齡老,有一部分就是因為他的髮型太老式了。
他似乎看到我們圍坐在長桌旁,於是便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了笑容。當他一笑,我心裡便想:奇怪,剛才怎麼會覺得他很邋遢,脾氣又不好呢?他顯然很高興看到我們。他的皮膚和眼睛的色調都很溫暖,身上的舊衣服顏色也很柔和,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總而言之,你看到他的微笑,就會忘記那老派、不修邊幅的模樣。
說也奇怪,這一切居然是從一次令人失望的經驗——幾乎可說是一個錯誤——開始的。當時我原本打算主修英文,但按規定,我得修習幾門藝術類的必修課程。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類別是什麼了,好像是「創造性的表達」吧。於是第二學期開始時,我便選了一門詩詞創作的課程,因為當時我預期很快就會跟一個大三男生約會,而那個男生剛好是個詩人。我可不想跟他在一起時,顯得太過無知。
瑪麗
我還記得他當時曾說:他不確定在我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沒上過素描、透視原理或解剖學的情況下,就讓我們嘗試畫油畫,是荒唐之舉還是高招,但這至少可以讓我們約略體會到油彩是多麼困難的一種媒材,並讓我們記住手上顏料的氣味。事實上,連我們都可以看得出來,讓我們這些非藝術科系的學生在一開始就嘗試畫油畫,其實是系上的一項實驗性創舉,並非他的決定,但他試圖讓我們相信他並不介意這回事。
但這時他的心思似乎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了。他輕輕敲了敲放在面前的那兩本書,然後便坐了下來,把兩隻沾著顏料的手相互交握,彷彿要開始禱告。然後他便嘆了一口氣說道:「談到繪畫,讓人總是不太知道該從何說起。根據歐洲一些洞穴的資料顯示,繪畫的歷史幾乎像人類一樣古老。我們生活在一個由形狀和色彩所組成的世界裡,因此當然會想把這些形狀和色彩複製下來,只是自從人造色彩發明以來,這個世界的色彩已經變得鮮豔許多。比方說,你的T恤——」
羅伯特的手臂下挾著兩本書。他進來後便順手把門帶上,並走到桌首,把書放下。我們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有些粗糙,彷彿比他的人更老似的。那是一雙頗不尋常的手,既大又厚,但頗為優雅,上面戴著一個寬寬的、不太有光澤的金質婚戒。
於是我便在一旁看著,等待著,等著自己有一天能向他提出一些值得問的問題。在那之前,我並沒有什麼問題可問,只知道自己在用筆方面(無論鉛筆或畫筆),比我的高中老師所認定的更加笨拙,而且奧利佛教授並不很喜歡我畫的那個裝著橘子的藍碗。他有一次告訴我,碗的比例不對,但橘子的顏色倒是調得很好,說完便立刻去察看別人的畫了——那幅畫的問題更大。這時,我真希望自己當初沒有急著去畫那些橘子,而是多花點時間,把碗畫好一點。
有一個女孩舉起了手。她像我一樣是因為修不成另外一門課才來的,但卻未被列入他的名單,因此想知道她是否可以留下來。羅伯特舉起手穿過頭上的幾綹黑髮,抓了抓髮線的部位,似乎考慮了一下,然後便說目前有九個學生選修他的課,比校方原先所說的少,所以他很歡迎她留下來,只要她去系主任那兒拿一張通知單就行了。還有別的問題嗎?沒有了?很好。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曾經畫過畫?
有幾隻手舉了起來,但似乎都有些猶豫。我的手則穩穩的放在桌上。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每次開始教一門新的課程時,心情有多麼忐忑。他像我一樣害羞,雖然我們表現的方式不同,他在課堂上隱藏得很好。「正如你們所知道的,修這門課不需要有什麼繪畫經驗。同時也請你們記住:每個畫家在他生命的每一天當中,其實都像個新手一樣。」回想起來,當時我應該告訴他這幾句話說得不好。因為大學生特別討厭別人對他們示好,而且班上那幾個女性主義者一定不滿意他用「他」這個字眼,來代表所有的藝術家——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還不至於像我認識的某些年輕女性一樣,會在課堂上開炮。他這番話很可能會讓他在課堂上不好過。想到這裡,我更加有興趣的看著他。
中小學時,我向來喜歡上美術課。我喜歡高中時代那個矮小而活躍的美術老師,以及她那件色彩斑斑的紫色工作罩衫,而她也喜歡我做的彩繪陶偶——那是根據
hetubook•com•com我小學四年級時所做的彩繪河馬發展出來的。那隻河馬一直被媽咪收在她的寶貝櫥子裡。當時學校裡有一群屢獲州內各種獎項的美術明星,他們都是一些獨來獨往的人。當我們在想自己是否能進常春藤盟校時,他們卻申請進入「羅德島設計學院」或「沙凡納藝術與設計學院」。我從來就不屬於這些人中的一分子,但在巴奈特時,我感受到我內心有關藝術的那部分。
那一瞬間,我開始喜歡這門課了,喜歡那種學期剛開始的感覺,喜歡油彩的氣味,喜歡冬日的陽光漫漶在這間畫室裡的氛圍,喜歡那一排排等著擺放我們的拙劣作品的畫架,喜歡眼前這個即將帶領我們進入有關色彩、光線與形狀的神祕世界的男人——一個不修邊幅,卻不知怎地顯得深邃而有魅力的男人。那一刻,我坐在他的教室裡,想起了高中時上美術課的樂趣。這種樂趣和大學裡的其他學科無關,但在我重返繪畫教室後,便成了很重要的回憶。
奧利佛教授遲到了。教室裡的學生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坐在那兒,試著不要和他們的眼神接觸——每次有新課程開始,我總是很害羞。為了避開別人的眼光,我便從那幾扇高大且骯髒的窗戶往外看,看見窗外那雪白的原野和窗台上堆積的雪花。陽光灑進了整個畫室,只見室內凌亂的放著一長排的畫架和凳子,我們圍坐的那張長桌已經有多處磨損,地板油彩斑駁、凹凸不平,教室前面的講台上放著一些用來畫靜物畫的帽子、皺巴巴的蘋果和小型的非洲雕像,牆壁上則貼著幾張色輪表和美術館的海報。其中有一幅梵谷的黃椅子和一張褪了色的竇加畫作是我認得的,但那些描繪正方形裡包著正方形、色彩鮮豔的作品,卻是我沒見過的,後來羅伯特告訴我們那是喬瑟夫.亞伯斯的複製畫。此刻,同學們彼此交談著,一邊吹著泡泡糖,或在筆記本上塗鴉,或搔著自己的肚皮。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生有著一頭紫色的頭髮,那天早上我在餐廳裡看過她。
最後,感謝妳接受我的提議,希望我並未逼人太甚。當然,我們將使用妳所建議的名字「瑪麗.瑞薇耶」,而此人從此也將成為我所敬重的同行。我將親手把畫交給評審團並保守箇中的秘密。事實上,由於時間已經不多,我明天即將前往辦理此事。
此外,我從來無意以妳來填補她所留下的空缺,因為沒有人能夠填補另外一個人所留下來的空缺。但妳已經再度將我的心房填滿。為此我不勝感激,但此中緣故,以妳的年歲與經驗恐將無法完全明暸。然而我確信終有一天妳會明白,我對妳的愛為我所帶來的慰藉。這樣的說法聽起來或許過於驕矜自滿,但想必妳能夠諒解。妳一定認為妳對我的愛讓我感到安慰,但是,我最親愛的人,等妳到了我這般年紀時,就會明白:是因著妳容許我愛妳才稍解我內心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