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不客氣。」他說。「希望妳一切順利。歡迎妳隨時帶更多的作品過來。還有,要記得報名那個工作坊喔。那是詹姆斯.賴德教的。他是個很棒的老師。」
此外,我還記得,辦公桌的那堆雜物上不知何故居然還放著一本詩集。那是切斯洛.米洛茲所寫的詩集的譯本,看起來還很新。當時我有些意外,心想一個畫家居然會讀詩——因為當時我那位詩人男友讓我覺得只有詩人才可以讀詩。那是我第一次認識米洛茲這個詩人。羅伯特很喜歡他的作品,後來還時常念給我聽。一直到現在我還留著那本詩集,也就是那天躺在他辦公桌上的那一本,那是他送我的東西當中被我留下來的少數幾樣之一。他總是滿不在乎的把自己的東西送人,也同樣滿不在乎的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剛開始你會以為他很慷慨,後來才發現他從來不記得任何人的生日,也總是忘記歸還欠別人的小額金錢。

剎那間我的椅子似乎開始搖晃,就像惡水上的小船一般。我的腦筋一片空白。
到最後我發現,自己還是沒有任何問題可問奧利佛教授。我有的只是各式各樣的習作,包括一本大開的素描簿,裡面畫滿了森林之神、箱子和各種靜物,還有幾張臨摹馬諦斯的作品——上面畫的是一個恣意舞動的女人,只由六個線條所組成。但無論我試畫了多少次,還是不能讓她看起來有舞動的感覺——以及五張畫著同一個花瓶的習作,那花瓶的影子投射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影子的位置對不對呢?我應該這樣問嗎?我在美術用品店買了一個厚重的硬紙板套,把所有東西都放在裡面。到了下一堂課時,我便格外留意,看是否有機會面見奧利佛教授。
「妳喜歡畫畫嗎?」他神情嚴肅的問道。
「喔,她們在那裡已經住習慣了。學校裡有很好的互助育兒中心,而且我太太才剛開始擔任一份兼差的工作。更何況,我很快就回去了。」
「呃,我喜歡這門課。」我說。「事實上我非常喜歡。我之前從來沒想過要當一個藝術家,現在卻……呃,我的意思是,我已經開始用不同的眼光來看所有的事物了。」我原本沒打算這麼說,但看著他盯著我的那雙細長的眼睛,突然心所有感,於是便脫口而出了。他的眼睛很特別,尤其是近看的時候,雖然並不很大(除非他刻意睜大),但形狀很好看,眼珠子像橄欖般的綠褐色,使得他那頭蓬亂的鬈髮和那已經逐漸老化的肌膚(當時我是這麼認為的)相形失色。或者我應該說,他那雙完美的眼睛和邋遢的外表形成了驚人的對比?關於這點我從未想通,即使在過了許久之後,當我能夠全神細看著他和那雙眼睛時也是如此。「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看東西的時候不光只是看而已,還會去注意它們。比方說早上走出宿舍的時候,我第一次注意到樹枝和樹葉的樣子,於是便在心裡面把它們記住,等到回去的時候再畫下來。」
是的,羅伯特,十年後的我現在還記得這句話。
「嗯,這是我到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一件事。」我一邊說著,一邊意識到這是發自內心的,不只是說給他聽的。
我想這些問題是我可以答得出來的:「高中時每年都有美術課,但老師都上得馬馬虎虎的,所以我並沒有真正學到該怎麼素描。除此和圖書之外,我只上過你的課。因為我的油畫畫得不好,所以幾個禮拜之前,就開始自己練習一些素描。就像你說的,除非我們先學會素描,否則油畫不可能畫得好。」
瑪麗
我聞言頗為震驚。我一直以為藝術家是不生小孩、也不應該生的。有小孩這件事讓他蒙上了一種世俗的氣息,我不太喜歡。「她幾歲了?」基於禮貌我隨口問道。
但他不是你,我心想。「謝謝。」我伸出手,想要用某種儀式來結束這次會面。他站起身來——又是如此巨大無比——握住我的手。我用力的握著他的手,以顯示我的認真與感激。說不定我們將來會是同行呢。以前我從未碰過他的手,現在卻感覺它把我的整個手掌都包覆了起來,手指關節顯得粗壯而乾燥。他的這一握,即便是出自本能,力道卻很大——感覺像是一個擁抱。我用力的嚥了一口唾沫,要自己把手鬆開。「謝謝。」我說完後,便把那些習作夾在腋下,腦筋一片渾沌的轉身往門口走去。
他開始動手示範時,我看著他手臂上捲起來的褪色襯衫袖子、那雙來回看著玩偶與畫布的綠褐色眼珠,以及那寂然不動、凝神工作的身軀。只見他後腦勺的鬈髮被壓得扁扁的,彷彿睡醒後忘記梳理一樣,他額前的一綹頭髮豎了起來,像一株長在頭上的植物。我看得出來,他並未意識到我們的存在,也並未意識到他的頭髮或任何一件事物的存在。此時此刻,他眼裡只有那個一雙膝蓋在精緻的衣服中鼓起的玩偶。這一瞬間,我也好想要有那種渾然忘我的感受。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體會。我總是看著別人,總是在納悶別人是否正在看我。如果我不能像他那樣在眾人面前渾然忘我,無視於一切,只專注於眼前的工作,聽著鉛筆畫過紙上的聲音,感覺筆下流動的線條,那我要如何成為一個像奧利佛教授那樣的藝術家呢?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絕望。我全神貫注的看著他的側面以及他那個尖尖的鼻子,到後來彷彿看見他的頭籠罩在一圈光暈中。我心想,我不可能問他什麼問題的,因為我的問題根本不成其為問題;我也不可能把我那些作品拿給他看,因為那些東西根本算不上是繪畫,我寧可他永遠沒看見。我從未真正在藝術系上過課,連一堂素描課都沒有,充其量只不過是個選修了一門繪畫課的非藝術科系學生罷了。像我這樣的學生對藝術只是一知半解,頂多只會縫製幾個椅墊或用鋼琴彈奏貝多芬的小奏鳴曲罷了。而他也只不過是想讓我們這種人有機會體驗一下真正的繪畫是多麼困難——要注意身體的結構、注意衣紋、注意陰影、注意光線和色彩。這樣你們至少可以了解繪畫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依言坐下,置身於一個盆身很高的蘆薈盆栽,以及某種原住民大鼓的中間。那鼓曾用在課堂上的靜物畫中,鼓緣的小珠和貝殼我都很熟悉。「謝謝你空出時間。」我努力裝作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在這擁擠的小房間裡,他那巨大的身形比在課堂上更令人望而生畏。他的頭部彷彿頂到了天花板,而且似乎長手一伸就可以搆到對面的牆壁似的,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本有關希臘神話的書。書裡的天神長相與人類並無二和_圖_書致,只是身材更為高大。他雙手拉著卡其長褲的褲腿往上一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並將椅子轉過來面對著我,臉上帶著師長般和藹、關切的神情,但彷彿有些心不在焉。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就已經沒有真的在聽我說話了。
「妳以後不會感謝我的。」他的表情有些哀傷。「難道他忘了創造的喜悅嗎?」我心想。
我心想,「這下媽咪可要傷腦筋了,」但嘴裡卻說:「謝謝你——我之前就有考慮要申請了。」事實上我甚至還沒決定今年夏天是否要待在學校裡呢,因為所有的朋友都要去紐約找工作,而我幾乎已經決定要加入他們了。「這個工作坊會由你來指導嗎?」
當時他已經規劃了新的課程,要我們在這禮拜畫好一個玩偶,下個禮拜則以模特兒作畫。這玩偶必須在課堂外的時間完成,然後帶到教室來給老師講評。我並不喜歡這個主意,但是當他把那個玩偶拿出來放在一張木製的娃娃椅上時,我就比較釋懷了。那是一個硬邦邦的古董玩偶,顯然是由彩繪的木頭製成,身材非常苗條,有著一頭糾結的暗金色秀髮和一雙瞪得大大的藍眼睛,臉上有一種機靈、敏銳的表情,讓我頗為喜歡。他把她那雙硬邦邦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讓她面對著我們,看起來有些像是真人。她穿著一件藍色的洋裝,領口別了一朵皺皺的絲質紅花。後來,奧利佛教授便轉身看著我們說道:「這是我奶奶的玩偶,她名叫艾琳。」
「不過,這幅畫很有生命力。這不是老師教得出來的。這是天生的稟賦。」接著,他又翻閱了一下其他幾張素描。由於我事前曾經仔細排列它們的順序,因此我知道那幾張依序是樹枝、詩人男友光著上身的模樣、塞尚的蘋果的臨摹,最後則是我室友的手部特寫;她當時很配合的把手放在桌上不動。我每樣都畫了十幾張,最後再從這十幾張中挑出一張帶過來;我起碼還有這點自覺。不久,羅伯特再次抬起眼簾,但他不是看著我,而是看進了我的心裡。「妳高中時有學過美術嗎?妳已經畫了很久嗎?」
我轉頭面對畫布,準備假意描繪那個玩偶。這時,大家都開始動手了,連平常那幾個吊兒郎當的學生也認真的畫著,彷彿為了自己終於能夠離開宿舍,置身在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不需要講話的教室,而鬆了一口氣似的。為了不想讓人看到我呆若木雞的站在那兒,我也開始動手畫著,但實際上卻只是茫然的移動著手中的鉛筆,把油彩擠到那個刮得乾乾淨淨的調色盤上罷了。畫著畫著,我的眼眶中開始湧出了淚水。
「那妳就什麼都要畫。一天畫一百張。」他的語氣很強烈。「但妳要知道,這種生活像是在地獄裡一樣,不是人過的。」
「知道。」我撒了一個謊。但我會找到的。
「有——我在北卡羅來納州的綠丘學院教書。那裡雖小,但很不錯,有很好的畫室。學期結束我就得回去了。」他笑了一下。「我女兒很想我。」
他並未回應,只是逕自把那幅素描拿到眼前細看,然後又緩緩將它移遠。我心想十年也許還是太樂觀了。最後他終於開口了。「這畫畫得不是很好。」他說。

「請進!」羅伯特看到我走進去,趕忙把角落裡一張椅子上面的文件丟進檔案櫃裡,將它清和*圖*書空,之後便將抽屜關起來,對我說:「請坐。」
牆壁上也幾乎一樣雜亂。辦公桌的上方貼著風景明信片、繪畫明信片以及各式各樣的備忘錄和語錄(但距離太遠,我看不清楚內容),把貼在底下的兩三張大型藝術海報擋住了一半。我到現在還記得,其中一張是國家畫廊為題名為「馬諦斯在尼斯」的那次展覽所印行的海報,因為有一次和媽咪一起旅行時曾經去看過。羅伯特在畫中女子那敞開的條紋長袍上貼滿了寫著字的便利貼。
「她們為什麼沒跟你一起來呢?」我故意問道,目的是想稍稍懲罰他一下。他不該有小孩的。
接著,他便拿出了素描簿,默默的向我們示範該如何描繪她的肢體——那橢圓形的頭、隱藏在衣服底下的手腳,以及挺直的軀幹——使它們感覺起來是一體的。他說我們要特別注意按照透視法的原理,把膝蓋的部分畫得短一點,因為我們是正面朝著她。他說,膝蓋雖然被裙子遮住了,但還是在那兒,所以我們應該設法呈現衣服底下的膝蓋頭。他說,這是屬於「衣紋」的領域,但因為太複雜了,所以這個學期不會教到,不過此練習可以讓我們體驗一下肢體在服裝底下那種硬實的感覺,對一個學繪畫的人來說倒不是件壞事。
他看起來很想家的樣子。我看得出來,在那個神祕的國度裡,他愛著他的孩子,或許也愛著那位勤奮的太太。這真是令人失望呀。為什麼年紀大的人到頭來總是過著這麼平凡的生活呢?我心想我該走了,免得待太久不受歡迎,也免得自己愈來愈幻滅。「呃,你還有事要忙,我就不打攪了。多謝你幫我看素描,也謝謝——謝謝你的鼓勵。我真的很感激。」
「不是。」他似乎又開始心不在焉了,彷彿有什麼事需要他回頭處理似的——也許他得把更多的文件塞進抽屜裡吧。「我只在這裡待一個學期,擔任客座講師。我得回去過我的生活。」這點我倒忘記了。我開始好奇,除了畫畫這件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做的事以及教書之外,他的生活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他的左手戴著婚戒,說不定太太也在這裡,雖然我還沒見過。「你平常有在哪裡教書嗎?」話一出口,才想到自己怎麼這麼無知,連這種事都搞不清楚,不過他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點。
「我很樂意呀。課上得怎樣?找我有什麼事嗎?」
「再見!」我可以感覺到他已經回到辦公桌前去忙他的事情了。但在那臨別的最後一秒,我看見了他內心的某種東西,一種我也說不上來的東西。或許他也被我的觸碰所感動了吧,也可能他只是發現我被他的觸碰所感動而已。想到這裡,我不禁滿面羞慚,直到走回宿舍的半路上,在那微風徐徐吹拂的明亮天空下,經過一群群要去吃午飯的學生時,我的臉才不那麼燥熱。然後,我想起羅伯特所說的話:一天畫一百張。
摯愛您的碧翠絲
他開始注意聽了,目光變得熱切起來,不再是一副滿不在乎、漫不經心的模樣;他上課時經常這樣,好像在聆聽自己內心的某種聲音似的。他把一雙大手放在膝上,注視著我,看得出來他並非蓄意要對我施展魅力,也並未沉溺在和_圖_書自己的思緒裡,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模樣以及那頭梳理得無懈可擊的頭髮。他是被我的話語吸引住了,彷彿我們達到了某種默契,或者他聽到了童年時所熟知、但已經多年未曾聽過的語言似的。那糾結的黑色眉毛揚了起來,一副訝異的神色。「那是妳的作品嗎?」他指著那個硬紙板夾問道。
當時他正忙著把一些文件收進檔案櫃裡。我發現,由於櫃子的抽屜裡並沒有直立式的檔案夾,因此他只是把那些文件橫著擺進去,似乎只是想把它們藏起來或把桌面清理乾淨而已,根本不在乎以後能不能找得到它們。他的辦公室裡凌亂的堆著筆記本、素描、繪畫用品、用來畫靜物的零星物品(其中有些我曾在課堂上看過)、一盒盒的炭筆和粉蠟筆、電線、空的水瓶、三明治袋子、幾幅寫生、幾個咖啡杯和一疊學校的公文等等。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紙張。
地獄?怎麼會呢?對我而言,那可是天堂,而且如今天堂之門已經為我打開了一條縫。過去,如果有誰命令我做什麼事情,一定會讓我起反感,但此時此刻,他卻讓我歡喜異常。「謝謝。」
我親愛的朋友:
「謝謝。」我鼓足勇氣說道。「我一直很努力在畫。事實上,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上班時間去你辦公室找你,向你請教一些問題,讓你看看我最近為了準備秋季的繪畫課所畫的一些東西。」
那一天我很可能就此永遠放棄繪畫,在我還沒真正開始之前。但後來,來回在學生的畫架之間巡視的羅伯特,卻突然在我背後停下腳步。當時我只希望自己不要發抖,也想請他不要看我正在畫的東西,但他卻俯身過來,用一根大得出奇的手指指著我剛剛畫好的頭說:「很好。妳很有進步,讓我印象深刻。」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這時他的黃襯衫就近在眼前,因此當我轉過頭去想要有所表示時,眼中所看到的只是這件櫬衫。他指著畫的那隻手曬成了棕褐色,整個人看起來如此鮮活、醜陋卻又充滿自信。我原本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乏味無趣,但那一刻,他卻讓它們有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沒錯。」他喃喃說道,然後又繼續往回翻看我那幾張素描。「這麼說妳才剛開始畫嘍?」他突然盯著我看;他有時就會這樣,彷彿才剛發現妳的存在似的,讓人惶恐不安,也令人興奮悸動。「妳真的滿有天分的。」他說著又翻到下面那一張,表情似乎有些迷惑,然後便闔起卷夾。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身子再轉過去一些,以便看著他的臉。這時我發現他那有稜有角的面容顯得比我印象中柔和,鼻子和下巴的部位略微多肉,皮膚已經開始有些下垂。我心想,這張臉勢必會迅速的老化,因為它的主人從不曾意識到它的存在。此刻,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是多麼光滑,下巴和脖子是多麼緊實,而我那頭經過細心梳理、剪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是多麼有光澤。他雖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已經蒼老而樵悴。而我則充滿了青春朝氣,正準備體驗這個世界。所以,也許佔優勢的人是我。我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雖然不是衝著我來,卻是一個溫暖親切的笑容。看來,他雖然在作畫時會忘記所有人的存在,實https://m•hetubook.com.com際上卻並不討厭人群。「當然可以。」他答道。「歡迎妳過來。我的辦公時間是星期一和星期三上午十點到十二點。妳知道我的辦公室在哪裡嗎?」
「一歲又兩個月,是未來的雕刻家。」他的笑容更明顯了。此時的他彷彿已經置身於遠處的那個家,一個他所隸屬的地方。
我摸著習作夾的邊緣,試著坐在那裡不動。事先已經多次想過他可能會對我說的話——尤其是在看到我努力畫成的素描之後——也刻意打扮了一番,甚至在走進辦公大樓前,還特別再梳了一次頭髮,但說也奇怪,我卻忘記先想好自己該對他說些什麼。
「老去的滋味一定很可怕吧?」我為他感到萬分難過,但也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我年輕、樂觀,而且才剛發現自己未來的生命將會很精彩。他搖搖頭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平凡的、充滿倦意的笑容。「反正努力的畫就對了。妳為什麼不申請這裡的夏季繪畫工作坊的課程呢?我可以幫妳寫推薦函。」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才鼓足勇氣前往他的辦公室,把我的習作帶給他看。當我用手緊抓著那個大大的硬紙板套抵達時,發現房門敞開,他那高大的身形在裡面那小小的空間移動著。我怯怯的經過門上的布告欄——上面貼著明信片、漫畫,還用釘子釘著一隻手套,真是奇怪——門也沒敲就走了進去,但旋即便意識到自己應該先敲門才對,於是便轉過身想要走出去,這時羅伯特已經看見了我。「喔,嗨!」他說。
此刻我真不知該從何處寫起,只能說您的來信讓我非常感動。假使訴說有關您愛妻之事能減輕您的痛苦,請相信我很願意聆聽。關於此事,公公曾經提過一次,但也僅約略表示她是驟然辭世,而您因此悲慟過度幾至病倒,其後便出國遠遊。我只能猜想您在國外的時光必然因此過得孤獨寂寥,而之所以離開巴黎,部分也是為了她的緣故。如果可以稍減您心中的痛楚,不妨對我傾訴。我雖蒙上蒼眷顧,未曾體驗此種失親之痛,仍將盡量聆聽。您對我的作品充滿信心,並對我多所鼓勵,使我受益匪淺,這是我對您起碼的回報。如今我每天早晨都迫不及待的前往陽台的畫室作畫,因為我知道我的畫作至少已經得到您的讚賞。易言之,我雖然也將和您一般熱切等待評審團所做出的決定,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你的評語對我而言毋寧更加重要。或許您會認為這是年輕畫家天真的想法,而且或許這有一部分也是事實,但這確乎是我的肺腑之言。
「是的。」我笨拙的拿起那紙板夾,遞給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狂跳。他將它橫放在膝上,打開了它,然後仔細看著最上面的一張素描。那張素描畫的是我叔叔的花瓶,旁邊還有一盆我從學校食堂裡偷來的水果。此刻,從我的角度來看,畫面是顛倒過來的——羅伯特在課堂上有時會把我們的作品倒過來看,讓我們在畫一盞燈或一個玩偶之餘,也思考有關形狀的排列以及構圖等問題,讓我們看見純粹的形狀,而變得更加精確。這時我突然覺得自己畫得很糟,簡直就是一幅拙劣的仿作。我心想自己為何要把這幅素描示人呢?而且對象居然還是羅伯特?我應該把它藏起來才對。不,我應該把所有的畫都藏起來。「我知道我起碼還有十年的工夫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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