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是羅伯特離開巴奈特學院之前，我和他最後一次單獨相處。後來我們又見了一次面。但在此之前，我得先告訴你另外幾件事。我們的課程結束了；那段期間，我們畫了三幅靜物、一幅玩偶和一幅模特兒——一個肌肉發達的化學系男生，披著袍子，並非全|裸——大都畫得很差。當時我很希望羅伯特能時常在課堂上和我們一起作畫，讓我們見識一下真正的繪畫方法，可惜並沒有。於是，當他的幾幅畫作後來被列入春季教職員作品展的項目時，我便前往觀摩。他提供了四幅新作，都是在巴奈特學院執教的那個學期時畫的。我心想他是在哪裡畫的呢？在家裡？在晚上？我試著在這些畫作中看出他在課堂上所教的東西，包括形狀、構圖、顏色的選擇和油彩的調配等。他作畫時是否也www.hetubook.com.com會把畫顛倒過來看呢？我試著在這些畫中尋找三角形、垂直線和水平線，但它們的主題是如此強烈、筆觸是如此生動，使人很難去注意畫面背後所隱藏的元素。

這幅畫另外一個特殊之處便是背景。那女子坐在一張很大的黑色沙發上，身子略微後仰，後面的牆壁上方有一面鏡子。那鏡子畫得極其逼真，讓我一度以為我會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影像，然而看到的卻是羅伯特穿著邋遢的現代服裝站在遠處的畫架前描繪著她的模樣。鏡子的中間照著她腦後那精心梳理過的髮髻和纖細的脖子。他抬頭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嚴肅且專注——她既是他的模特兒，也是他的妻子。

我心想，她一定是他的太太，穿著戲服擺姿勢供他作畫，因為畫裡有一種屬ｍ.ｈetuｂoｏｋ.ｃom.ｃoｍ於夫妻之間的親密感。不知怎地，我不喜歡看見她這副模樣。過去我一直把她想像成一個乏味、勤奮的女人，有一個年幼的孩子，還有一份工作。沒想到在羅伯特眼中，她卻是如此生氣勃勃、美麗動人，令我心中隱隱有些不悅。她看起來頗為年輕，但和羅伯特在一起卻不至於顯得太小。她的姿態充滿一種微妙的動感，讓你覺得下一刻如果她看到你，並且發現你是她認識的人，她就會對你微笑，讓人不由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如此說來，她下一刻即將微笑的對象就是他了。我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嫉妒，但說不上來這究竟是因為我原本預期她會對我微笑，還是因為我不希望羅伯特對她報以微笑。從鏡中可以看到他和畫架後面有一扇窗戶，是那種四周htｔps://ｍ•hｅtuboｏｋ•coｍ.cｏｍ鑲著石框的格子窗。他畫畫時，光線就從那裡灑了進來。巴奈特學院裡有幾座一九二〇和三〇年代的哥德式復古建築，他可能是到學校的餐廳或某棟古老的教室去觀察那些細節。透過鏡中所映照的那扇窗戶，你可以看見一處像是海灘的地方，一邊有峭壁，另一邊則是湛藍的天空與海水相連的景象。

看到第四幅畫時，我不由自主的在它面前站了很久——你看，早在我和羅伯特在一起之前，我就遇見她了；從當時到現在她一直都在那裡。那是一個女子的肖像，她穿著一襲像是舞會禮服的老式低胸連衫裙，一手拿著一柄摺扇，另一手拿著一本闔起來的書，彷彿無法決定自己該出去參加宴會，還是留在家裡看書似的。她有一頭烏黑、濃密、柔軟的鬈髮，上面綴著鮮花，表情似和_圖_書乎若有所思，但充滿了靈性，並且微微有一種警覺的模樣，彷彿她正在想著什麼，卻突然意識到有人在看她似的。我還記得當時很納悶他是如何捕捉到這瞬間即逝的表情的。

畫像與自畫像、被觀看者與觀者、鏡子與窗戶、風景與建築，這真是一幅了不起的畫作。用學生宿舍和餐廳裡常聽到的行話來說，它會「惹」你的心。我想永遠站在它面前，試著解讀其中的故事。其他三幅油畫都有具體的標題，唯獨這幅被取名為「畫布上的油彩」。我多麼希望此刻羅伯特剛好走進美術館，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問他畫中的涵意，告訴他這幅畫是多麼令人感動又讓人迷惑，幾乎讓人喉頭哽咽。想到自己終究必須步出美術館、離開這幅畫，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陣刺痛。我查了一下手上的目錄，發現館方選刊了他的另外一幅畫作，並wｗw.ｈetuｂｏｏｋ•coｍ•ｃom且加以詳細的介紹，但這幅畫卻只列出標題和日期而已。一旦走了出去，我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再也看不到這個目光中充滿了渴望的女人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在那次展覽結束之前又回去看了兩次。

這些畫當中有一幅是羅伯特的自畫像（幾年後，我再度看到了這幅畫，在它尚未被羅伯特毀掉之前），看起來充滿了張力，並有一種疏離感。另外兩幅近乎印象派的風格，畫的是山上的草原和樹木，畫緣還有兩個穿著現代衣服的男子正要走出畫框之外。我喜歡那十九世紀風格的筆法和那兩個現代人物之間所呈現的對比。當時我已經逐漸發現，羅伯特並不在乎人們是否認為他具有個人風格。對他而言，創作只是一項長期的實驗，因此一個表情或技法，他頂多只使用幾個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