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其實心跳已經加速。「我會保守祕密的。」
「謝謝。」他說完便不吭聲了。於是我知道他不喜歡回應別人對他作品的評論。
我得意的點點頭。這個我懂。
這句話聽起來太詭異了,讓我既驚訝又害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此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恨不得假裝沒聽見。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他怎麼可能會畫一個不認識的人呢?過去我一直以為他是根據他的朋友、妻子或雇來的模特兒的面容來作畫,也就是說,一定有人擺姿勢給他作畫。難道他像畢卡索一樣在街頭隨便找個美女來畫?我不想直接問他,以免暴露自己的困惑與無知。然後我突然想到有一種可能性。「你的意思是說,她是你想像出來的人物?」
「嗯。」他說。「而且不光只是很美而已。」他似乎陷入了回憶,回到了大都會博物館,在人群中注視著那個一秒鐘後就消失無蹤的女人。我可以感受到那一刻的浪漫情境,心中對於這個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的陌生女人湧起了一股妒意。我當時並沒想到即使是羅伯特這樣的人,也無法這麼快就記住一張臉的模樣。
他再度看著我,但這次神情有點心不在焉,有點戒備。「故事?」
我喝完最後一口檸檬汁,鼓起勇氣說道:「你的作品我都很喜歡。那些風景畫畫得真好。」當時我還年輕,不知道一個天才聽到這句話有何感想,但我至少知道最好不要提到那幅自畫像。
「不用了,謝謝你。」我說。他傷了我的自尊心,因為他告訴我一個令人苦惱的祕密,卻連一點線索也沒給我,而且他似乎並未意識到他已經把我——他的學生、與他共進午餐的人、一個有著漂亮金髮的女孩——排除在外了。更何況,這件事也有點可怕。我心想,如果他這時能夠說明他這些奇怪的話語有什麼含義,那我便可以當下領悟繪畫的本質以及藝術的神奇之處,但他顯然認為我無法理解。儘管有一部分的我並不想知道他那些怪誕https://m.hetubook.com.com的祕密,但這件事還是讓我很不舒服。我把杯子和那把白色的塑膠叉子整齊的擺放在盤子上,像在媽咪的朋友所舉辦的小型晚宴中那樣。「抱歉,我得回圖書館去了。還要考試呢。」說完,穿著牛仔褲和靴子的我便賭氣似的站起身來。由於他當時仍然坐著,因此那一刻我終於顯得比他還高了。「謝謝你請我吃午飯。」我開始收拾桌上的垃圾,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聞言對我笑了一下,一股暖意沿著我的頸背往下蔓延。「嗯,我想妳一開始就說對了。我想是這樣沒錯。」就這樣,他安心了,我的疑慮也消除了。然後他便站起身來,我們相偕走回學生活動中心的後門。在陽光中他停下腳步並伸出一隻手。「瑪麗,祝妳有個愉快的夏天。希望妳今年秋天學業順利。我相信只要妳繼續努力,一定會有很好的作品的。」
突然間,我的內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戳了一下,就像是一個孩子在聽到大人宣布要透露某件較成人的事時——例如他們心中的哀傷、家中的財務問題(是你多少已經猜到但身為孩子不應該那麼早知道的一種問題),或某件與性有關的駭人事件——心中那種害怕的感覺。他是不是要向我透露那不為人知的外遇事件?中年人雖然年紀已經不小,頭腦也應該更清楚一些,但有時候還是會做出這種事。相較之下,年輕、自由,可以毫不避諱的裸|露自己的感情、錯誤和軀體的感覺真好。對於所有年紀在三十歲以上的人,我習慣性的心懷悲憫,對眼前這個叼著煙、滿臉風霜的羅伯特.奧利佛,我也硬著心腸毫不例外。
他聞言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神色,像是春日裡一朵淡淡的雲。我不知道這是否因為他已經猜到我說的是哪一幅畫,還是因為「真希望你當時能夠在場」這句話讓他有些不安。如今想來,每一樁愛情不都是這樣嗎?最初的幾句話、一些氣息和想法,便埋下了讓愛情開花結果及凋萎枯敗的種籽。他皺起和*圖*書眉頭仔細看著我。我心想他看的不知是我還是我以外的東西。過了不久他便說道:「妳可以問我呀。」然後臉上又露出了微笑:「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一下?」語畢他便環視四周,我也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到這座四方院落的另一邊賣簡餐的學生餐廳後面擺著幾張桌椅。「去那裡好嗎?」他問。「我正想休息一下,喝點檸檬汁。」
「你以為就算你回答了,我也不會懂。對不對?我不怪你。」我僵硬的說道。「但你為什麼要作弄我呢?你要嘛就認識這個女人,要嘛就不認識。不是嗎?」隔著衣袖,我感覺到他那隻手溫暖得出奇,真希望他永遠不要移開。但下一秒鐘他還是移開了。
「真的是『碰到』耶!」我答道。他聞言朗聲笑了起來,讓我有些得意。我從來不曾看他那樣笑過。他的頭略微後仰,沉浸在自己的笑聲中,笑得如此忘我,如此開心。聽到他笑,我也笑了起來。於是我們這兩個年齡相差懸殊的人,便這樣歡喜的一塊兒站在春天的樹蔭下。當時課已經上完了,因此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好談的了,但我們還是笑著站在那裡,因為當天天氣和暖,而且漫長的冬天尚未毀掉我們各自的夢想,也因為學期已經快要結束,大家都可以重獲自由,大鬆一口氣。為了打破這令人愉悅的沉默,我開口了:「我要去修今年夏天那個繪畫工作坊的課了。再次謝謝你的推薦。」然後我想起了一件事:「喔,我去美術館看過那個展覽了。我喜歡你的畫。」但我沒說我一共去了三次。
「我想問你的是有關那幅大型作品的事,就是有個女人坐在沙發上的那幅。我猜她是你的太太,但她卻穿著一件很不可思議的老式洋裝。這背後有什麼故事嗎?」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妳!」他陡然停下腳步,伸出一隻長手來,抓住了我的上臂,彷彿要逮住我或防止我撞到他一樣,語氣聽起來頗為親熱(但他或許無意如此),那時我險些衝進了他的懷裡。
「是的,下個禮拜。」他彎腰親了我m.hetubook.com.com的臉頰一下,彷彿以我為代表,向整個校園、每個學生以及寒冷的北方道別似的。他的嘴唇溫暖,也不致溼得讓人不舒服。
但後來我們卻吃起午飯來了。我們坐在灑滿陽光的室外,置身於學生和他們的背包之間,其中有些人正在準備考試,有些則一邊攪拌著咖啡,一邊聊天。羅伯特吃了一個巨大的鮪魚醃瓜三明治,配上一大盤洋芋片,而我吃了一盤沙拉。他堅持要付飯錢,我則堅持要請他喝一大杯檸檬汁。那檸檬汁是裝在一個攪拌桶裡的,但還是很好喝。最初我們只是默默的吃著。我已經交了最後一幅習作,而且在最後一堂課時也已經互道珍重再見。此刻我雖然正等著時機問他有關《畫布上的油彩》這幅畫的事,但既然我們已經不再是師生關係,感覺上便好像成了朋友。這個念頭一浮上來,我就覺得自己有點不自量力。他是個繪畫大師,而我只是個略具才華的無名小卒。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都不曾注意到鳥兒是如何在雪封的冬天後飛返,也不曾注意到校園裡那些樹木和建築的顏色是如何鮮明,以及食堂裡的格子窗是如何敞開著迎向春光。
「是啊。我的意思是那幅畫很細膩,有窗戶、鏡子什麼的。看起來是這麼的複雜,而且那個女人又是這麼活生生的。她是你的模特兒嗎?還是你根據照片畫的?」
「呃——」他用手指在那個借來的煙灰缸上輕輕彈了一下,把香煙的灰燼彈落。「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他快速眨了一下眼睛。「天哪!我要是知道她是誰就好了!」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絕望。
「呃,再見了。」我說著便轉過身去,命令自己離開。唯一令我驚訝的是,我並未聽見他轉身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的聲音。感覺上他好像在那裡站了許久,但我拉不下臉來回頭看。我心想他可能只是站在那裡盯著自己的腳尖或人行道,一邊想著在紐約看過幾次的那個女人,或者思念著家鄉的妻兒吧。他顯然很高興離開這裡,回家過他真正的生活。然而他也告訴過我:「www.hetubook.com.com這點我甚至對我太太都無法解釋呢。」他在偶然間對我透露了有關那女人的事;這是我的榮幸。我忘不了這點,就像他忘不了那陌生女子的面孔一樣。
「在搬到綠丘鎮之前,最後幾次去博物館時我遇見了她,從此腦海中再也無法擺脫她的形象,從此再也忘不了她。」
在學期末時,我再度和羅伯特單獨見面。課程結束前的最後一堂課,我們在教室裡舉行了一場小小的派對。派對結束後,他親切的送我們到門口,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並且表示我們大家的表現都比他預期中的好。幾天後,在期末考的那一週,我正要走到圖書館時,卻在那條撒滿落花的步道上險些撞到了他。
這時他也跟著站了起來,伸出一隻大手輕輕按住我的臂膀,使得我只好把盤子放下。「妳生氣了。」他的聲音有點納悶。「我做了什麼事讓妳不高興?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回答妳的問題?」
但他沒有說些什麼,所以我只好開口:「你的意思是我不該問你嘍?」
「事實上,關於其中一幅畫,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我大膽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我對你的一些處理手法很好奇,真希望你當時能夠在場,這樣我就可以立刻問你了。」
他的眼光越過我的身子,一直望向我背後學生活動大樓的石牆。「她不是我太太,我也從來不用照片作畫。」他的語氣冷淡但溫和。他抽了一口煙,然後便察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另一隻手,彎了一下手指,並按摩著關節的地方——我後來才知道畫家往往會罹患關節炎。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他瞇起了眼睛,但目光不再遠眺地平線上的某處,而是對著我看。「如果我告訴妳她是誰,妳會保守祕密嗎?」
羅伯特點了一根煙,先向我道歉:「我通常不抽煙的。」他說。「這禮拜為了慶祝,我才買了一包。以後不會再買了。一年買一次。」說完他又走進餐廳去拿煙灰缸。出來後,他在椅子上坐下,說道:「好吧,妳問吧。不過妳知道我通常都不回答有關我畫作的問www.hetubook.com.com題的。」我哪裡知道這點。我想告訴他我對他一無所知。但他看起來一副覺得很有意思的模樣,而且當我把頭髮——當時的頭髮長達腰際,而且還是原來的金黃色——掠到背後時,他的視線似乎就停留在那。
「你也一樣。」我臉上掛著微笑,可憐兮兮的回答著。「我的意思是,祝你教學順利,還有,工作順利。你馬上就要回北卡羅來納州了嗎?」
「抱歉。」他說。「我說的是真話——我不知道我畫裡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說完他又坐了下來。他雖然沒有任何表示,但我還是緩緩的跟著一起坐了下來。他搖了搖頭,眼睛盯著桌沿一處看來像是鳥糞的污跡。「這點我甚至對我太太都無法解釋呢——但我想她也不會想聽。我是幾年前在大都會博物館一個很擁擠的房間裡碰到這個女人的。當時我正準備一次畫展,畫的都是紐約年輕的芭蕾舞孃,其中有幾個實際上還是小孩子,她們看起來是如此完美,就像小鳥一樣。於是我便開始去大都會博物館觀摩竇加的畫作,做為參考,因為他顯然是描繪舞蹈動作的大師之一,甚至可能是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一位。」
「當然有。我後來又看到她兩三次,然後就再也沒看過了。」
一段無法實現的戀情。「然後你就開始想像她的模樣?」我問。
瑪麗
「妳可以問我,但我不一定會回答。就這樣。我不認為畫家能夠回答有關自己畫作的任何問題。我們只知道畫作的本身,其他事情沒有人能夠知道。無論如何,一幅畫必須有點神祕感才行。」
「她一定很美。」我大著膽子說道。
此時,他的面容看起來陰森森的,讓我開始納悶自己究竟是否真的喜歡他。也許他實際上是一個脾氣暴躁甚至有點瘋狂的傢伙。「喔,她是真有其人,可以這麼說。」然後他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但也隱然有一種受到冒犯的感覺。他從香煙盒裡抖出了第二根煙。「妳要不要再來一杯檸檬汁?」
「你難道沒有再回去找她嗎?」我希望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