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看著他作畫是很特別的經驗。我從前雖曾看過,但都是在室內,而且當時他可以察覺到我的存在。現在,我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觀察著他,只是看不到畫布罷了。我心想,瑪麗.柏緹森不知道會多麼希冀看到這幕景象——哪怕只有幾分鐘也好。不,她已經告訴我,她再也不想看到羅伯特了。如果我治好了他,讓他重返現實生活,也再度重拾教書、繪畫、開畫展的生涯,並與凱特輪流照顧孩子,有空時上市場買菜、去健身房運動、在華府或綠丘鎮的市區或聖大非租一棟小公寓過日子,他會不會再去找瑪麗?更重要的是,瑪麗還會生他的氣嗎?如果我希望她會,是不是太卑鄙了?
那天晚上瑪麗打電話來,讓我相當驚訝——我原本已經決定過幾天再打電話給她。剛開始我聽不出她的聲音——那個在那天吃晚飯時變得更加喜愛的聲音。她略微遲疑的告訴我,她一直在思考她答應我要把有關羅伯特的回憶寫下來的事。她說她將分幾次寫。這樣對她也有好處。寫好後她會寄給我。我可以把它們當成一篇故事來看,也可以用它們來當門擋或全部拿去回收。她說她已經開始寫了,然後便不安的笑了起來。
但事實上,我的車裡都是瑪麗的倩影,恐怕也容納不下巴哈的存在。我腦海中浮現出前一晚她暫時忘卻羅伯特,跟我談起最近所畫的一系列白衣女子作品時,那種熱切的神情。當時我恭敬的問她,是否有一天可以讓我看看那些作品——畢竟她已經看過我畫的那幅小鎮風景,而且還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作品之一——她猶豫了一下,便含糊的答應了,但仍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是的,現在我的車裡已經沒有空間可以容納得下法國組曲或路旁那漸濃的綠意,或瑪麗.柏緹森那純淨、機敏的臉龐,也說https://m.hetubook.com.com不定沒有空間容納得下我自己。我從不曾感覺這部車子是如此的小,這麼需要一個讓我可以搖下來的天窗。
我看著他沾了一點白色的顏料和一抹鎘黃塗抹在樹梢,心想:這不正是精神疾病的本質嗎?如果你放棄臨床醫學上的定義而只著眼於現實的人生的話。讓你的心被某個人——或某種思想、某個地方——佔領,這本身並不是病,但如果你把自己的心智交付給它們,放棄了自己做決定的能力,那麼到最後它就會讓你生病——當然你會這樣做就表示你已經有問題了。我看了看羅伯特,又看了看他筆下的風景:天空中那塊塗成灰色的地方可能是打算要畫上雲朵的,小湖裡那個不均勻的斑塊無疑是要畫成倒影的。我每天都治療著各式各樣的精神疾病,但對於它們,我已經許久沒有新的想法了。對於「愛」這件事情也是一樣。
但我並未表達心中的讚賞,害怕他又來個相應不理。他的沉默往往讓我連再好聽的話也說不出口。不過,看到他除了那個有著悲傷笑容的黑眸女子之外,也開始畫別的東西,尤其是大自然的東西,我還是覺得很振奮。我靜靜的看著他熟練而靈巧的輪流更換著手中所拿的兩支畫筆(這應該是他持續了半輩子的習慣),一邊心想:我應該告訴他我已經和瑪麗.柏緹森見過面了嗎?該不該讓他知道我們一邊喝著美酒吃著烤魚時,她一邊開始告訴我有關她的故事,而且其中一部分與他有關呢?該不該告訴他她仍然關心著他,想幫我治好他,卻不想再看到他?說她的頭髮在任何光線下都閃閃發亮,呈現赤褐、金黃、紫紅的光澤?說她提到他的名字時,聲音仍然微微顫抖或有著一絲賭氣的成分?說我知道她拿著刀叉的姿勢和圖書、穩穩的倚牆而立的樣子,以及雙手抱胸對抗這個世界的神態,說我已經發現她和他的前妻都不是他一遍又一遍賭氣似的畫著的那個女子?說她握有關於那女子身分的祕密,只是自己並不知道?說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他所愛的那個女人,以了解她為何不止偷走了他的心,還偷走了他的神智?
他觀察風景時,我站在那兒端詳著他。我猜他選的一定是右邊那棵比較高大、形狀頗為畸形的樹,而無視於最左邊小雪里登河彼岸的樹林間所露出的筒倉。雖然我幫他買了幾件新的襯衫,但他還是幾乎每天都穿著那件已經褪了色的舊襯衫。他的肩膀挺得很直,頭部朝著畫布略微前傾(雖然據我估量,他已經把畫架的腳盡量調高了),身上穿著一件難看的卡其長褲,但腿形頗為優雅。他不停的移動著身體的重心,細細的思索著。

開車前往金樹林療養中心的半路上,我關掉了——通常這個時候我都會開得更大聲——我一向最喜歡聽的一張CD,是鋼琴家席夫所演奏的巴哈法國組曲。曲子一開始是壯麗的奔流,然後是光之漣漪,之後又是洶湧的水聲。我告訴自己,把音樂關掉是因為車輛太多,大家都搶著上高速公路的入口匝道、競鳴喇叭並毫無預警的停下來,讓我無法專心欣賞音樂所致。
他繼續埋首工作。至少這表示他對我有若干程度的信任,也可能是他太專注了,不願意任何人打攪他,連他的精神醫師也不行。我站在他身旁,毫不避諱的看著畫布,希望他會有所反應,但他只是繼續看著、測量著、塗抹著,忽而拿起畫筆對著遠處的地平線,忽而低頭看著畫布,並俯身專心描繪著小湖邊的一塊石頭。看起來若非他的速度快得驚人,就是他至少已經畫了兩三個小時。和圖書因為畫面上的景物已經接近成形了。那水面上的光影畫得極好,遠處的樹也顯得柔和而生動。
與瑪麗.柏緹森吃過晚飯後的第二天早上,路上的交通非常繁忙,可能是我比較晚出門的關係吧。通常我喜歡提早出門,在接待員還沒到時,就抵達療養中心。這段時間,馬路上、停車場和醫院的走廊都空蕩蕩的,而我也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可以處理一下公文。但這一天早上我卻遲遲沒有出門,而是獨自一人在早餐桌旁看著對面的陽光,並且又為自己煮了一個蛋。昨天吃完那頓愉快的晚餐後,我很有禮貌的提議要開車送瑪麗回家,但她拒絕了,於是我便送她上了計程車。但今天早上我一個人待在公寓裡,總覺得房間裡到處都是她的音容笑貌。我彷彿看到她坐在沙發上忽而焦躁,忽而充滿敵意,忽而卸下心防、侃侃而談的模樣。
病人的家屬來到這個相對安靜的地方時,都會覺得印象深刻。我有時候會看到他們在這座陽台上一邊擦眼淚,一邊互相安慰:「你看這個地方多美呀,而且只不過是住一陣子嘛!」通常也的確是只住一陣子而已。這些家屬當中大多數人沒有機會看到一文不名的病人被送去治療的那些位於市區的公立醫院。那裡沒有花園,也沒有新漆的牆面,有時候甚至連廁所裡的衛生紙也不夠。我曾經在其中幾家當過實習醫生,看過那些醫院的樣子。如今我雖然已經在一家私人醫院上班,並且很可能會繼續待下去,但至今仍難以忘記當年那些醫院裡的景象。我們並不確知自己何時會被現狀卡住,或失去尋求改變的能量,但有時確實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也許我應該更努力一些,但我覺得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這些事都是有用處的。
雖然明知自己之後一定會後悔,但我還是倒了第二杯咖啡。我注hetubook.com.com視著窗外,看到街道上的樹已經長出了新葉,枝頭已經全綠。我想起她揮著纖長的手對我的某個說法不表同意,並開始陳述自己意見時的模樣。我們邊吃晚飯邊聊著有關書籍和繪畫的種種。她很清楚的表明,她當天晚上已經不想再談有關羅伯特的事了。但今天早上我仍記得她告訴我,她寧可把有關他的事以書面寫下來時,那略微顫抖的語氣。
馬洛
我背著手走上前去,一直走到距離他幾呎以外的地方才開口。「早安,羅伯特。」他聞言立刻轉過身來,陰狠的看了我一眼,像是被關在獸檻裡的獅子看著那個敲打著籠子鐵條的不識相傢伙。我朝他點點頭,藉此顯示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他。
從陽台另外一頭走出去後,我在草坡下離我有一段路之處看見了羅伯特。他並沒有在散步,而是在畫畫。他把我送他的那個畫架豎了起來,正在描繪面前的那一片河岸風光。附近有一名護理人員正和一個病人在散步,而那病人顯然執意不肯脫下他的浴袍。事實上,如果我們可以有所選擇的話,有多少人會願意穿衣服呢?我很高興那位護理人員遵守我的指示,密切的觀察羅伯特的動靜,但同時也與他保持禮貌性的距離。他也許一點也不喜歡被人監視,但至少會感激我們在這過程當中給他保留了一點隱私。
上午我巡過所有病房後,才來到羅伯特的房間,卻發現他不在裡面。門廳裡的護士說他和一位護理人員出去散步了。但是當我穿過後門,走到陽台上時卻沒看到他。我好像還沒提過金樹林療養中心就像我在杜邦圓環的診所辦公室一樣,是當年繁華時期所遺留下來的一棟宅邸,在蓋茲比和米高梅的年代曾經屢屢舉辦大型宴會。和_圖_書我常想:那些拖著腳行走在廊道上的病人看到四周這些雅致的裝潢、明亮的牆壁和仿埃及式的中楣,心情和病況不知道會不會變好一些?幾年前我還沒來時,這棟建築物的內外都曾經整修過。其中我特別喜歡陽台的部分。那裡有一道蜿蜒的泥牆,還有一排高高的花盆,裡面種滿了白色的天竺葵(一部分是在我的堅持之下)。從這座陽台上你可以俯瞰這整座療養中心,一直看到盡頭處波多馬克的支流小雪里登河兩岸的樹叢。雖然我們囿於經費,無法讓原來的幾座花園全部原貌重現,不過其中有幾座已經翻修過了,裡面有一些花壇和一個大型的日晷,但不是這座宅邸原有之物。在花園那一頭的低地上有一座小湖,湖水淺得不足以讓人投湖自盡。小湖彼端有一座避暑小屋,高度低得讓人無法從屋頂上跳樓自盡,而且裡面的椽子都用低矮的天花板包覆起來,以防止有人懸梁自盡。
那一剎那我頗為失望,因為這意味著我將無法再看到她,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幹嘛想再看到她。沒錯,她是個自由、單身的女子,但問題在於她也是我的病人的前女友。所幸後來她在電話中表示,想找個時間再和我一起吃頓晚飯,因為我上回不理會她的抗議,堅持要付帳,這次輪到她請客了,但這也許要等到她把寫好的回憶錄寄給我之後再說。她說她不知道那要花多久時間,但她很期待下次的晚餐,又說跟我聊天很有趣。不知怎地,「有趣」這個簡單的字詞碰觸到了我感情上的敏感部位。我說我願意,我也了解,也會等待她的來信。我掛上電話後,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
「謝謝你,羅伯特。」我大聲的說道,並離開了他。他並未轉身看著我離去。或者,就算他轉身了,看到的也是我的背影。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