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當年看到這幅畫時,我似乎沒有太多感覺,但多年來它卻一直留在我心中,宛如夢境一般,並在我腦海中一再浮現。事實上,這幾年來我找遍了有關印象派的資料,卻找不到這幅畫。首先,我並不確定它是法國畫家畫的,只知道它看起來像是法國印象派的作品。它的背景也有可能是十九世紀末期舊金山、康乃狄克州、蘇薩克斯,甚或托斯卡尼的一座花園。其次,我在腦海中反覆看了這麼多次,有時甚至會以為它是我想像出來的畫面,或是夢中的一幕情景。
然而,花園中的這幾個人物對我而言卻是如此鮮活。我絕無意把畫面左邊那個穿著正式的美婦人拿掉,以免破壞原有的構圖,但整個畫面給人一種緊張不安的感覺:花叢間那個較年輕的女子為何好似沒有什麼地位?她是那男人的女兒嗎?不,你可以看出答案是否定的。她朝著畫布的右邊走去,不願離開。那位衣著高雅的紳士為何不站起來,抓住她的袖子,讓她多留下幾分鐘,在她走開之前告訴她他也愛她,並且一直愛著她?
賀蓮娜和我信念不同。由於宗教信仰的緣故,她堅定的支持當時甫垮台不久的政權,但她向來包容我的所有信念,因此只請求我不要告訴她任何相關的事,以免她被捕時連累到我。我尊重她的想法,於是便不曾告訴她我涉入最深的那一旅部隊究竟是駐紮在何處。如今我也不打算告訴妳。那是一條狹窄的老街。五月二十五日的夜晚,我們封鎖了那條街,因為我們知道,當時的偽政府如果一如預期在翌日派遣民兵前來攻打的話,這條街對巴黎而言將是一條非常重要的防線。
妳儘管嘴裡不說,心裡一定會想:一個年老的男人居然如此多情,真是癡傻。關於這點,妳無疑是對的,但是,我的摯愛,妳若這麼想,則無疑低估了自己的影響力:妳的風采和妳對生命的感受力,在在都令我感動。今後我將盡量不去打攪妳,但也不再完全自絕於妳,因為妳似乎並無意如此。為此,我要讚美我在義大利所看到的那些傲慢天神,儘管他們的雕像已經逐漸崩壞。
妳知道這些年來我常在義大利,但並不知道事實上我是在那裡流亡。當時我明白如果繼續待在法國,必然身陷險境,因此我懷著憂傷和忿恨離開了巴黎,直到有朝一日,確信自己可以回來繼續過著平靜的生活為止。事實上,當時我是巴黎人民公社的支持者,關於這點直到今天我仍俯仰無愧,只是為當時受到政府迫害的同志感到悲痛。是啊,巴黎人為何要忍受那些沒有經過人民的同意就逕行實施的政策呢?我們當然應該起而革命,至少應該表達強烈的抗議。我至今仍然堅持此一信念,但當時我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果我早知後果如何,當初也許就不會投入那場行動了。hetubook•com.com
然後我開始想像在那永恆照射著的陽光中,在那筆觸粗獷、似乎在流動著的鮮花與樹叢間,兩個人物有了互動——至於那個穿著體面的婦人則一逕撐著洋傘安閒的坐在椅子上,確信她在那男人身邊的地位——那紳士突然似乎很衝動的站了起來,猛然跨出涼棚,抓住那女孩的袖子和手臂,而後者的神情顯得很堅決。兩人之間只隔著花叢,花朵拂著她的裙子,並在他那看起來像是訂做的長褲上,留下了一條條花粉的痕跡。他的手部肌膚是橄欖色的,有些厚實,關節粗大。他抓住她,讓她停下腳步。他們從未像現在這樣交談。不,他們現在並沒有說話。他們立刻相擁,兩人的臉在明亮的陽光中顯得溫暖。我想他們此時甚至沒有接吻。她欣慰的啜泣著,因為他那蓄著鬍子的臉頰依偎著她的額頭時,感覺就像她想像中的那樣。說不定他也在啜泣呢。

我遇見妻子時年歲已長。當時我四十三歲,她四十歲。妳或許已經從我弟弟處得知,她名叫賀蓮娜,出身盧倫世家,當時仍小姑獨處。但這並非因為她嫁不出去,而是因為她必須照顧寡母。她的母親在我們邂逅前兩年去世,此後她便前往巴黎與姊姊一家同住,成為他們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品格高尚,待人親切,雖然嚴肅但不失幽默。我初見她時,便深受她的儀態舉止以及體貼他人的性格所吸引。儘管她對藝術所知不多,比較喜歡閱讀,但對繪畫頗有興趣。由於她的父親很重視兒女的教育,因此她也通曉德文並略懂拉丁文。此外,她也是個虔誠的教徒,讓對宗教漫不經心、抱持懷疑態度的我自覺羞愧。我喜歡她做事堅定不移的模樣。
當我在作畫方面遇到挫折、面臨低潮時,我會翻閱那些卡片尋求靈感,然後把教堂尖塔畫進去、讓模特兒穿上紅色衣裳,或把海浪畫成五個尖尖的浪頭等等。但是在我看到那幅畫時,我尚未養成做記錄的習慣。於是偶爾會發現自己翻看著那些索引卡(有時只是在腦海裡這樣做),尋找那幅我並未做記錄的重要畫作。我是在二十幾歲時看到它的(我連哪一年都不記得了),地點很可能是在某座美術館,因為大學畢業後,我無論去到何處,總是設法逛遍當地的美術館。
然而,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話語要向妳訴說。此刻,我必須暫時擱下紙筆,深吸一口氣,才能鼓起足夠的勇氣這麼做。在我們分別的這段時間裡,我始終覺得如果我不實踐對妳所做的承諾(儘管此舉是如此的艱難),那麼即使妳希望我回到妳的身邊或再次寫信給妳,我也將無法照辦。hetubook.com.com
但我必須告訴妳一件更糟的事:當天晚上賀蓮娜發現我遲遲沒有回家後,便開始緊張起來,等到翌日天剛亮就四處找尋我的下落,不停的詢問著鄰居有關我的消息,直到後來有個人心生不忍,才把她帶到我們所在的堡壘處。當時我尚未獲釋。她到了那裡後,隨即打聽我的下落。但就在那時,中央政府的軍隊出現了,開始對在場的每個人開火,公社的成員和路人無一幸免。當然,這類事情政府至今仍全盤否認。當時賀蓮娜額頭中彈,倒地不起。我的一個同伴認出了她,將她拉到一旁,藏在瓦礫堆後。
妳應該記得我曾經說過,有一天我會告訴妳關於我妻子的事。儘管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自己說了這句話,但基於我的私心,認為妳若不知道有關她的事,就無法真正了解我,況且如果我告訴了妳,或許會如妳所言稍減我心中的痛楚,更何況在我有生之年絕不會蓄意達反對妳的承諾。妳應該明白,如果我能和妳分享我的過去,並竊佔妳的未來,我必然會這麼做,但不幸的是,我無法如此,這點恆常令我悲傷不已。妳可以看出我是如何自私,在妳已經有足夠的理由快樂之際,居然還認為妳和我在一起可能會很幸福。
在這場劫難中,我弟弟始終對我忠貞不貳,默默為我照顧賀蓮娜的墳墓,並在我羈留異國期間,不時寫信告訴我是否到了可以返鄉的時刻。事實上,我在那次起義中,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況且後來政府有太多的重建工作要做,無暇理會像我這樣的人士,於是後來我便回到了法國,但原因倒不是為了對國家有所貢獻,而是出自對弟弟的感激之情,希望能在他陷入困境時為他效力,因為我從伊維思口中得知,他已經逐漸喪失視力。這段期間我唯一的安慰便是盡力幫助他,並且持續作畫,直到我遇見了妳。在此之前,我只是個無妻無子、沒有祖國的可憐人,眼睜睜的看著社會的提升(這應該是每位有志之士的夢想)已經無望,且夜夜因著賀蓮娜那殘酷、無謂的犧牲而難以成眠。
我的愛人:
我雖不情願,但仍匆匆將她埋葬在蒙帕拿斯的墓園裡。更讓我難過的是,幾天後,我們的起義行動就失敗了,成千上萬的同志遭到處決,尤其是我們的幹部。在那次殲滅行動中,我覺得正義已經無望,既已無力回天,也不想生活在隨時可能被捕的陰影中,於是我便在一位住在城門附近的友人協助下逃出了法國,獨自一人前往蒙頓市和邊境。和*圖*書
在他附近的一張花園椅上——還是另一張長椅?或是鞦韆椅上——坐著一位女士。她穿著一件白底黑條紋的洋裝,樣式頗為雅致,和他的服裝很相配。她高聳的髮髻上戴著一頂往前傾的小帽子,撐著一把有條紋的洋傘。如果你後退得更遠,就會看到畫面的背景裡,有另外一個女人正走在花朵盛開的樹叢間。她的服裝顏色非常柔和,幾乎與花園融為一體。她的頭髮是淺色的,不像他們那麼黑,而且也沒戴帽子,使得她看起來很年輕,而且不知怎地有些不太體面。這整幅畫框在一個耀眼華麗、色調頗冷的金色畫框中。

她的姊夫是我的老友。他雖然很了解我的底細,仍極力贊成我追求她,甚至為她準備了豐厚的妝奩。我們在巴黎的聖傑洛曼塞華教堂舉行婚禮,邀請了少數親友觀禮,然後便住在聖傑洛曼的一棟房子裡,過著平靜的日子。我創作繪畫並舉辦畫展,她則努力持家,讓我的朋友們都覺得賓至如歸。我對她的愛與日俱增,其中敬重多過於熱情。當時我們年紀已經太長,無法生兒育女,但我們擁有了彼此,已經心滿意足。在她的影響下,我的性格日益成熟穩重,昔日放逸的習性也收斂了許多。她對我有堅定的信心,也因此我對畫事更加專注,技巧也日益精熟。
我獲釋後先跑回家,卻發現家裡空無一人,等我抵達現場時,她的身子已然冰冷。她躺在我的懷裡,傷口湧出的鮮血已經開始凝結在頭髮和衣服上。她的眼睛閉著,但臉上一副驚訝的神情。我搖著她,呼喊著她的名字,試著讓她甦醒。但她當場就死了。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事。而且我相信以她的性情,如果她知道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也會把自己交付給上帝。
屬於妳的O.V.
因此,我依舊帶著我的沉痾回到巴黎,並決意全心投入工作,不再打攪妳。然而後來我接到了妳的信函,得知妳或許並不希望我丟下妳一人,並或許同樣思念著我,我便不禁滿心歡喜。不,妳並不曾冒犯我,倒是我表現得如此愚蠢,可能冒犯了妳。如今我只能盡量讓自己在距妳不遠之處過著平靜的生活。
瑪麗
我只確定一點:那幅畫是印象派的作品。上面畫著一個男人坐在花園中的長椅上。花園是法國印象派畫家最喜歡的一種(他們必要時甚至會自己造一座),野趣叢生、草木和*圖*書豐茂,是對刻板的傳統法國花園以及法國繪畫的一種毫無保留的反叛。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一座綠色和淡紫色相間的涼棚裡,穿著正式外套、背心和灰色長褲,戴著一頂淺色帽子,一副紳士模樣——我猜他確實也是一位紳士。他看起來心滿意足、自得其樂,但也有些警覺,彷彿正在注意聽著什麼聲音似的。如果你後退一步看,就可以把他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些(這是我之所以確定當初看到的是真正的畫,而不是書裡的圖片的原因之一,因為我記得當時我曾經後退一步看它)。
愛上一個你得不到的人,就像是我曾經看過的一幅畫。多年來我已經養成一種習慣:每看到一幅讓我感動的畫——無論是在美術館、畫廊、書本上或某人的家中——我就會把它的基本資料寫下來。在家中的畫室裡,除了那些畫作明信片之外,還有一盒索引卡。其中每一張都有我的筆跡,上面寫著每一幅畫的標題、畫家的名字、日期、我看到它的地方、我在解說牌或書中所讀到的有關這幅畫的資料,有時甚至還會有那幅作品的速寫——教堂的尖塔在左邊,路在前面等等。
然而後來我遇見了妳。妳那光輝的容顏、天賦的才華,以及待人處事的體貼與周到,對我而言,委實具有言語難以形容的意義。這點我想已經無須對妳多做說明。我知道沒有必要提醒妳保守這個秘密,因為我的幸福實際上已經大部分操在妳的手裡。為了怕自己無法或不願按照承諾將此信寄出,我要趕緊把信寫完,並在信末署名。
請原諒我的軟弱,不但未寫信給妳,還以如此不得體的方式遠離妳。剛開始時,正如我所言,我只是因為身體微恙而前往南部待了大約一個星期,略事休息。但那也是一個藉口。我之所以離開,除了是因感冒而療養身體,並順便創作已經多年不曾描繪的當地風景之外,也是為了治療不久前我曾向妳提及的痼疾。但妳由信首的稱謂中可以得知,我的病況毫無起色。妳一直在我心上,我的繆思女神。妳的影像在我腦海中異常鮮明,包括妳的美貌、妳親切的陪伴、妳的舉手投足以及一顰一笑。自從我無可自拔的愛上妳以來,一直記得妳對我說過的每一個字。無論妳是否在我身邊,我對妳的情感從不曾稍減。
那年三月二十六日巴黎公社宣告成立,但我所隸屬的支部並未面臨真正的困境。然而四月初時,我們所駐紮的那幾條街道爆發了戰事。當時妳應該已經住在巴黎市郊,安全無虞。我之所以知道這點,是因為我返回巴黎後曾經問過伊維思。他說他是後來才認識你們一家,但他知道你們在那場災難中,除了像眾人一般遭受困乏與饑饉之外,並未蒙受任何損害。或許當時妳曾經聽見遠處街道傳來的槍炮聲,或許甚至連槍炮聲也不曾聽見。無論如何,當時我負責在那些爆發戰事的地區為各軍旅傳信,並在不危及他人安全的情況下,將這一幕幕歷史鏡頭用畫筆記錄下來。hetubook.com•com
此時此刻,我仍深覺自己對妳做出那項承諾是一個錯誤。之所以不願讓妳知道關於我妻子的事,是因為妳的心靈是如此天真可愛,對世間充滿希望(我知道這樣說會讓妳不悅,但等到妳明白我所言乃是事實時,已經為時太晚)。無論如何,我要請妳等到自己能夠承受某些可怕的真相時,再來閱讀以下幾頁文字,也希望妳能明白我將後悔以下所說的每一個字。當妳讀畢時,妳對事情的了解將略多於我的弟弟,也遠超出我的姪子,當然更勝於世上其他的人。妳也將知道此事與政治有關,而且從今以後,我的人身安全將有一部分操之在妳的手裡。但我為何要如此做呢?為何要將此事告訴妳,徒然令妳驚惶?這就是愛的本質了:愛的需求是殘酷的。當妳體認到它的殘酷本質的那一天,將會回首往日並因此更加了解我,也因而原諒我。到時或許我早已仙逝,但無論屆時我人在何處,都會因此而祝福妳。
一八七九年
當天我答應賀蓮娜不會太晚回家,但到了夜裡,公社需要有人捎信給在蒙馬特的同志。由於我尚未被警方列入可疑分子的名單,於是便自告奮勇前往傳信。當晚我神不知不覺的到了蒙馬特,原本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返回,不料中途卻被逮捕並遭到拘留。那是我第一次與民兵接觸。他們審問了我許久,並數次揚言要對我施暴,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將我釋放。期間有好幾個小時,我甚至以為自己可能會被當場處死。至於當時審訊的詳情,即使在八年後的今天,我仍不打算告訴妳,寧可妳一無所悉。總而言之,那是一次恐怖的經驗。
我們原本可以這樣一直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然而我們的皇帝卻擅自決定入侵普魯士,讓法國陷入一場無望的戰役——妳當時還是個小女孩,但有關「色當會戰」的消息,想必也在妳的記憶中留下了駭人的印象。後來普魯士的軍隊進行了可怕的報復行動,並包圍、蹂躪了可憐的巴黎市。現在我必須坦白告訴妳:當時有些市民對這一切極度不滿,已達忍無可忍的程度,我便是其中之一。但我並非那群野蠻暴民中的一分子,而是屬於溫和派的人士。我們相信巴黎和法國在那麻木不仁、窮奢極侈的專制政權手下,已經受了太多苦,因此我們決定起義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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