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摸著他抱住我的臂膀,想到我早已了解父親或母親的死亡可能帶給一個人的創傷,也明白當我失去父親時,我的傷痛會加劇,因為母親先前已經走了,他死後就沒有人會向我一樣懷念著她了。而且他是最後一個照顧我的人,將是第二個離開我的人。事實上我曾經幫助病人經歷喪親的過程。他們的傷痛往往錯綜複雜,難以平復。母親過世後,我才了解即使父母親離開得很平靜,對子女也可能造成重大打擊。如果子女本身已經有更嚴重的症狀,或正在與精神方面的疾病搏鬥,那麼父母親的死亡可能會破壞原本那微妙的平衡狀態,瓦解他們原來小心維持的因應模式。
我特別注意到,在瑪麗的記錄中,羅伯特是在大都會博物館的人群中初次遇見那位女子的,因此我開始考慮是否可以直接去問羅伯特。因為無論當時博物館裡發生了什麼事,無論他看上了她哪一點,都讓他對她朝思暮想,魂牽夢縈,並可能因此才生病。如果大都會博物館裡的那個女人是他想像出來的——換句話說,她是他的幻覺,這意味著我必須重新評估羅伯特的病情,並大幅調整我的治療方式。無論他最初所見的女子是否確實存在,他現在所描繪的,是他記憶中的形象還是想像出來的模樣?如果他當初所見到的是一名現代女子,卻讓她穿著十九世紀的服裝,這本身就具有想像的成分。或許他是不由自主的。除此之外,他是否還有其他幻覺呢?即使有,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畫出來。
「喔,我好幾年前就應該戴了,但那個時候其實不是很需要。現在就覺得戴上眼鏡比較好開了點。這點我得承認。」他發動了引擎,然後我們便大搖大擺的離開了停車場。我發現他開車的速度比以前慢,而且一直盯著前面看;也許他戴的是一副舊眼鏡吧。在我看來,那頑強的個性是他遺傳給我這個獨子的主要特質之一。這種個性讓我們兩個都得以在人生的道路上繼續前進並日益強壯,但是不是也讓我們都成了獨行俠?
然而,我雖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但對父親終將離開我一事,卻絲毫無法釋懷。此刻,穿著輕薄的夏天外套站在我眼前的這個白髮男人,個性溫和,一方面樂天知命,另一方面也和-圖-書洞悉人性。今年秋天他就要滿八十九歲了,但身體仍舊硬朗,而且年復一年都在汽車監理處職員懷疑的眼光下,若無其事的通過視力測驗。此刻,看他穿著一身體面的衣服,放著汽車鑰匙和皮夾的褲子口袋鼓了起來,鞋子擦得亮晶晶的,站在那裡等我,我不禁像往常一樣又想到他即將不在的事實。到了那時,他這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將會被一團稀薄的空氣所取代。說也奇怪,我有時會認為,他走了以後,他的一切對我而言才算完整,這或許是因為愛著一個已經風燭殘年的人所會有的那種不確定感的緣故吧。
「好啊,爸爸。」他伸出一隻手過來要拿我的行李包,但被我拒絕了。我把包包背在肩上。走到停車場後,我問他是否要我開車,但隨即便後悔自己失言了。他故意瞪了我一眼,然後從運動夾克的內袋裡把眼鏡掏了出來,用手帕擦了一擦後才戴上。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趕緊問他:「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開車啦?」
有一度我曾經考慮邀請瑪麗和我同行,但卻無法想像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也不確定她心裡會怎麼想。更何況,我該如何解決或向她提出有關旅館房間的問題呢?請她一起去大都會博物館或許沒有什麼不對,畢竟羅伯特的過去對她的影響更加深遠,但這個問題太棘手了。所以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告訴她我的計畫,況且她也有兩三個禮拜沒有打電話給我了。我猜等她準備好的時候,就會告訴我更多有關羅伯特的事。我決定回來後再打電話給她。我告訴手下的醫護人員,我要請一天假去看我父親,並像往常一樣,交代他們要特別看好羅伯特和其他幾個比較麻煩的病人。
那一天,我直接從賓州車站前往中央車站去搭乘通往紐哈芬的火車。在前往紐約市之前,我將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與父親共度。這趟車程挺不錯的,況且我一向喜歡火車,常利用搭車的時間看書和做白日夢。這次我在車上看了一下自己帶來的《紅與黑》譯本,其他時間則欣賞著車窗外掠過的初夏風景,看見那已經嚴重受創的「東北走廊」中心地帶、一座座的紅磚倉庫,和小鎮與市郊鐵路兩旁的房屋後院,看見一名婦人緩緩的晾曬著衣服、一群孩和*圖*書童在學校的柏油操場上玩耍,也看見一群海鷗在一處高高隆起的垃圾掩埋場上方,有如禿鷹般的盤旋,地面上還不時露出閃閃發光的金屬。
無論如何,瑪麗所說的事情讓我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有可能是因為她曾經笑著提到福爾摩斯的緣故——於是我便開始反覆思量她當時所描述的情況。我有一天甚至還打電話給她,請她重複羅伯特在巴奈特學院對她所說的話,而她也幾乎一字不漏的複述著。我為什麼要問呢?她已經答應我稍後會再做說明,而且一定會做到。於是我便很有禮貌的謝謝她,並且避免向她提出任何見面的要求。
不過,我一直無法擺脫那一刻的感覺,而且心中也產生了疑點,於是便興起了親自前往現場一探究竟的念頭。也不過就是大都會博物館罷了,不是什麼多遠的地方。儘管這些年來我已經去過那兒許多次,但這次的目的是想找到羅伯特首次產生幻覺或靈感(或是一見鍾情?)的地點,即便現場沒有槍枝、沒有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一截繩子,或任何可以用放大鏡檢視的物證。是的,我知道這個主意聽起來有點愚蠢,但我還是決意要去。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可以順道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探視我的父親。我已經將近一年沒有回康乃狄克州了,而事實上六個月前就該去了。儘管父親在電話或短信中(他都用教區牧師專用的信紙來寫,他說得把它們用完,況且他也不喜歡發電子郵件),語氣聽起來都很快活,但我仍擔心他即使出了什麼狀況也不會告訴我,而且所謂的狀況很可能是他開始變得精神不濟,這點當然也不會對我透露。
事實上,我們的小鎮就位於康乃狄克河的堤岸上,一八一二年時險些被英軍的砲火攻陷,所幸鎮上的父老急忙前去與那位英國上尉談判。當時上尉發現鎮長是他父親的堂兄弟,於是雙方便默默點頭,互相打招呼,並交換了有關家鄉的消息。鎮長宣稱他願意順服於英國國王的統治,雖然顯然並非真心誠意,但上尉並未看出,於是雙方和平分手。當天晚上,鎮上的人聚集在一座教堂——不是我父親的那座,而是河邊一座和_圖_書非常古老的教堂——感謝上帝的保佑。後來當我們周遭的所有城鎮都淪陷於英軍的砲火之下時,我們的鎮長便慨然收容並庇護那些鎮民,但我想這多少也是因為他心中的罪惡感在作祟吧。這個小鎮是本地歷史文物保存人士引以為豪的範本:我們的教堂、旅店和老房子都保留了它們原本的形貌,用的是原生木材,當年是因為某種家族的關係而未遭受毀壞。小時候聽父親一再講述這個故事,我總是覺得很煩,但現在每當我再次看到這條河的河水,以及古老市中心區裡那一簇簇的殖民地時期建築——其中許多現在都成了販賣昂貴的蠟燭和手提袋的商店——都會想起這個故事,並因而受到感動。
馬洛
那位具有紳士風度的上尉離開三十年後,鎮上才開始有了鐵路,但它位於鎮的另一頭。最初的那座火車站早已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興建於一八九五年左右的優美建築。裡面那間由黃銅、大理石和深色木頭組成的候車室裡,至今仍有一九五七年我父母帶我在這裡等車,以便前往紐約的無線電城音樂廳欣賞聖誕節秀時所聞到的那種家具蠟的氣味。今天,我的腳還沒碰到車站的地板,便看到兩三個旅客正坐在那幾張我向來喜愛的木製長椅上,讀著《波士頓環球報》。
父親已經在那裡等我了。他用一隻纖薄、幾近透明的手拿著他那頂花呢帽,看到我之後,那雙藍色的眼睛便睜得亮亮的,一副欣喜的神色。然後他抱了我一下,捏捏我的肩膀,並將我的身子往後一扳,以便把我看個清楚,彷彿我可能還在發育,他要看看我長大了多少似的。我笑了一笑,心想他眼中所看到的,或許仍是當年那個一頭茂密棕髮、穿著法蘭絨長褲及厚重的毛衣、從大學返鄉的小夥子,而不是現在這個已經五十幾歲、身材還算適中、穿著素色的寬鬆長褲及馬球衫和休閒外套的男人。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喜悅:雖然已經是大人了,但還能夠當孩子的感覺真好。我很驚訝自己怎麼這麼久沒看到他了(前些年我比較常回來),於是當下便決定下次一定要早點回來。眼前這個年近九十的男人對我而言,是生命延續的一個證明,是我和死亡之間的一個緩衝https://www•hetubook.com.com
——然而他若知道,一定會笑著責備我說,不是「死亡」,是「永生」。篤信上帝的他,對這個相信科學的兒子總是抱持著寬容的態度。我相信當他離開我時一定會上天堂,儘管我自從十歲以後,就不相信「天堂」這回事了。但除了天堂,像他這樣的人死後還會到哪兒去呢?
趁現在他還在這裡,我趕緊對他還以一個結結實實、乃至用力的擁抱,嚇了他一跳,以至於他不得不努力站穩腳跟。我發現他變矮了,現在的我已經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嗨,兒子。」他咧嘴對著我笑,並緊緊抓住我的上臂。「我們走吧?」
想到這裡,我便決定在下一個週末成行,並立刻買了兩張火車票,一張是從華府往返賓州車站的來回票,另一張是繞道我的家鄉並返回紐約的票。我咬牙花了一筆錢,在華盛頓廣場附近一家昏暗但舒適的旅館訂了一個晚上的房間。從前我曾經在那兒和一個原本有可能成為我的結婚對象的年輕女子共度週末。我訝然想起:這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關於那女孩的事我又還記得多少呢?我曾經在旅館的床上抱著她,也曾和她一起坐在華盛頓廣場公園的長椅上,聽她一一細數著那裡的樹種。我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或許已經嫁了別人並且當了祖母。
無論是以上何種情況,他和凱特搬到綠丘鎮時,至少已經偶爾會想像那女人的臉孔了,畢竟在搬家途中,凱特曾在羅伯特的襯衫口袋內發現一張她的素描。但如果我問羅伯特初次見到那女人的情況,並提到有關大都會博物館的事,他一定就會知道我曾經和他的親人或密友談過,而且可能的人選沒幾個——說不定只有一個,因為我已經告訴他我知道了瑪麗的姓氏。他曾經告訴過瑪麗有關那女子的事,但似乎並未向凱特透露,因此也不太可能會告訴其他人,除非他在紐約有什麼朋友。如果有,也許會對他們提到他初次見到那位令他難忘的女子的情景。他曾經告訴瑪麗,他只見過那名陌生女子幾次,但我覺得這種說法令人難以置信,尤其當我在凱特家看到那幾張令人震撼的畫作之後。從那些畫作中可以看出,他必然曾經與這名女子非常親近,並且在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後,記住了她的面容與儀
hetubook.com.com態。況且,羅伯特宣稱他從來不對著相片作畫。但他當初是否有可能請一個陌生人擔任模特兒,直到他有足夠的材料創作日後這些肖像呢?
我想我後來一定睡著了,因為當火車抵達康乃狄克州的海岸時,陽光已經照亮了海水。我向來喜歡到「長島海灣」以及「頂針島」,也愛看這裡古老的樁基和那一座座停滿簇新小船的碼頭。我可以算是在這處海岸長大的。我們的小鎮位於往內陸約十哩的地方。但每逢星期六時,我們經常前往附近的葛蘭特淺灘的公共海灘上野餐、在萊姆莊園的庭園裡散步,或沿著溼地上的小路走到一處小小的平台,從那裡用母親的望遠鏡觀賞紅翼燕八哥。從小到大,我住的地方向來距海水或河水不遠。
於是我開始納悶:羅伯特是否對這些小說當中的罪犯有些同情,因為他自己也曾經手持兇器被警方逮捕。凱特曾說他有時會看一些驚悚犯罪小說,而我也確實在他辦公室的書架上看到過那些書。但她也說他偶爾會看畫展的目錄和歷史著作。奇怪的是,病人活動室的書架上不乏比那些偵探小說高明很多的書,包括藝術家和作家的傳記等(我承認我曾經塞了幾本這樣的書在書架上,看看他會不會拿起來看),但他卻從來不碰。我只能暗自希望,他不會因為看了這些謀殺故事而增長暴力傾向;雖然我看不出任何這方面的跡象。當然,他既然不肯告訴我他是在哪裡遇見那個女人,又是在何種情況下遇見她的,也就更不可能向我說明為何他只看那些垃圾小說。
但是我不能貿然去問羅伯特這些事。如果我告訴他我所知道的事,他就不可能再信任我了。也許當初根本就不該告訴他我已經知道瑪麗的姓氏。然而有一天早上,當我坐在他房裡那張大大的扶手椅上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究竟是在哪裡邂逅這名畫中女子。他看了我一眼,隨即繼續閱讀手邊的小說。過了一會兒之後,我只好向他告辭,並祝他有個美好的一天。在那之前,他開始從病人活動室裡那擺滿了舊舊的平裝書的架子上,借閱一些通俗犯罪小說,在不作畫的時候,他專心閱讀著,但看起來也不是很起勁。他大約一個禮拜可以讀完一本,其內容總是與黑手黨、CIA或發生在拉斯維加斯的謀殺案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