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洩漏心中的情緒——如果爸知道了會很難過,於是我便開始稱讚院子有多好看,並看他指東指西,告訴我上禮拜才修剪了樹籬,還用那座手推式的割草機把草割得整整齊齊的。小巧的大門四周有熟悉的黃楊木和盆栽鳳仙花的氣息。前院並不大,因為十七世紀興建這棟房屋的商人希望房子能靠街道近一點;後院則大一些,比鄰一處已經荒蕪雜亂的果園,以及母親從前在餘暇時開墾的一座家庭菜園。至今,父親每年夏天仍會在那裡種一些番茄和歐芹嫩枝,但他在園藝這方面還是不及我母親。
的確,這房子像往常那般逐漸讓我放鬆。每個房間的時鐘——其中有幾座幾乎和它們下面的壁爐一樣古老——都發出了一種聲音,似乎在說:「睡吧!睡吧!睡吧!」這些年來,在外面那個世界裡,我很少得到充分的休息;週末時也不睡午覺,因為我覺得這樣很浪費時間。於是我便幫父親收好碗盤,離開手上拿著一塊沾滿泡沫的海綿的他,上樓去了。
「贖罪?贖什麼罪呢?」
「在我看來,他畫那些畫也是贖罪的舉動之一。或許他是在向她道歉也說不定?」父親邊說邊用一張藍色的餐巾紙擦著嘴。
此刻,我忍不住再次心想,要是當年能畫下她穿著那件深紅色洋裝的模樣就好了。那件衣服是我十二歲的聖誕節,父親在徵求我的意見後為她而買的。據我所知,他這輩子只為她買過那麼一件。那是一件柔軟的羊毛洋裝,款式保守,很適合牧師的太太或女牧師——她不久前才成為一個女牧師。那年的聖誕夜,她應我們的要求把它穿上,將頭髮綰了起來,並戴上結婚時所戴的那串珍珠項鍊。當她從樓梯上走下來和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一起吃晚餐時,我們父子兩人都坐在那兒愣得說不出話來。後來父親幫我和母親拍了一張黑白照片。當時母親穿著那件貴重的洋裝,我則穿著生平第一件運動夾克——袖子已經有點太短了。那張照片跑到哪兒去了呢?我一定要記得問他,如果他知道的話。
我們兩個都洗過手後,他說可以熱一點湯當作我的午餐,接著便開始把湯倒進爐子上的一個淺鍋裡。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有點顫抖,於是便說服他讓我來弄。我把湯熱好,拿出他向來喜歡的醃小黃瓜、黑麵包和英國茶,並把牛奶加熱以免弄涼了他的茶。然後,他便坐在母親從前買來放在廚房角落裡的那把藤椅上,開始說起教區裡的一些人士。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但我還是知道其中大多數人是誰,因為他們和他們那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多年來都沒離開過這裡。其中一個女人的丈夫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另一個男人在高中教了四十年的書後退休了,但暗地裡卻遭遇了一場無可救藥的信仰危機。「我告訴他,我們人哪,除了愛的力量之外,什麼事情也無法確定。」他說。「我也告訴他,不一定要確知那個愛的源頭在哪裡,只要他能夠在生命中繼續付出,並且同時也得到一點點愛就夠了。」
「沒錯。」說完,心中突然有些氣憤——連回到自己的老家、我的聖地,都還會被羅伯特的陰魂糾纏不休。「她是他的女神。」
父親小心翼翼的倒了另一杯茶。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動手幫他。「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父親一直為我保留著房間,裡面掛著一張我在母親過世約一年前,根據一張照https://m.hetubook.com.com片為她所畫的肖像(我可不像羅伯特那麼龜毛)。我不禁想到,如果當時我已經知道她不久人世,一定會照著她本人的模樣來畫——雖然要讓她坐在那裡給我畫,對我們兩個而言,都是件很麻煩的事。並不是因為我想把畫畫得更好(反正當時我的技術也不怎麼樣),而是因為這樣就可以讓我們多出八、九個小時相處的時間。如此一來,我就可以記住她的面容。我會高舉著畫筆,一會兒橫、一會兒豎的測量著她臉上那些不太對稱的部位,然後抬起頭來便看著她的眼睛微笑。這幅畫像呈現出母親那端正、幾乎可說是美麗的儀容,莊嚴的相貌以及臉上那種深思的表情,卻無法表現出她在日常生活中,那種充滿能量與活力的模樣,以及那種一閃即逝的淡淡幽默感。畫像上的她身穿一件黑色的開襟羊毛衫,脖子上戴著牧師專用的項圈式膠領,拘謹的微笑著。當年那張照片想必是為了刊登在教區的通訊上,或是掛在辦公室的牆壁上而照的。
房間裡貼著棕綠條紋的壁紙,但已經褪了色。地上那塊小毯子看起來非常蓬鬆,顯然才剛洗過不久,木頭地板也擦得亮晶晶的——一定是那波蘭管家的傑作。我在那張窄小的床上躺了下來,逐漸睡去,不久便在一片寂靜中醒來,但接著又進入更深沉的睡眠狀態,就這樣又再睡了一個小時。
「她這樣想不是對自己比較有利嗎?」父親往椅背一靠,看著我們前面那幾個空了的餐盤,就像他平常在下棋時,盯著我王后旁邊的卒子看一樣。「她如果發現他一直重複畫著同樣一個女人,而且那個女人又和他有親密關係,那感覺一定很可怕吧!更何況你說過那些m.hetubook.com.com畫裡面充滿了激|情。」
「這個男人為了贖罪,正在苦修。我想根據你所描述的行為,就是這樣沒錯。他懲罰自己的肉體,壓制自己靈魂中的渴望,不讓自己訴說心中的痛苦,這些舉動都是為了要贖罪。」
我們的房子距離車站只有幾哩路,坐落於鎮上一個古蹟區,走一小段路就可到達海邊。這次,不知怎地,當我看見那排短短的、憂鬱的金鐘柏樹叢盡頭的大門時,心中突然一陣刺痛。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打開那扇門,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的感覺特別難受。
馬洛
「他離開了他的太太和小孩,而且有可能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的緣故。」我思索著。「但我想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前妻似乎並不認為他曾經真正屬於過她。他後來跑去找的那個女人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且不久之後,他也離開了她。我不知道他對她們當中任何一個有多麼內疚,因為他根本不和我說話。」
「好主意。」我把袋子放在電暖氣旁,走進廚房的浴室洗手。房子裡乾淨整潔、舒適宜人,地板也閃閃發亮——父親去年終於在我的堅持下同意雇用一個管家;那位來自深河市的波蘭裔女士,每隔一個禮拜會過來打掃一次。父親說她連廚房洗碗槽下的水管都會刷過。我說,媽媽如果還在的話,一定會很高興,他也不得不同意這點。
「你指的是他畫的那個女人?可是她或許只是他想像出來的人物。」我指出。「如果像他太太所說的那樣,世間確實真有這麼一個神祕女子,羅伯特和她也不是很熟。他後來的那個女朋友似乎也這麼認為。不過這點我還不能確定。」
「https://m.hetubook.com.com他後來有回去信上帝了嗎?」我一邊擠著茶包一邊問。
「沒錯。」我說。「但無論他的模特兒是真人還是幻象,他為什麼需要向她贖罪呢?如果她是真有其人的話,他是不是曾經傷害過她?如果她只是一個幻象,而他卻向她道歉的話,那麼他的病情就比我原先所判斷的更加嚴重了。」
「而且你也總是會想盡辦法讓他感受到愛,」我心裡暗暗敬佩著。雖然我天生就是個無神論者,但父親從未對我稍有鄙薄之意,甚至在我高中和大學時期想和他辯論、向他挑釁時,都是如此。「我們認為什麼東西是真的,那個東西就是信仰。」他總是這樣回答我,然後便引用聖奧古斯丁或某個蘇菲神祕主義教派人士的話,並切梨給我吃,或把棋盤擺出來。
「或許是她擁有他。」父親說道。「來,我來收拾碗盤。你坐了這麼久的車子,應該會想睡個午覺了。」
「沒有。」父親坐在那兒安詳的把雙手攏在膝間,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看著我。「我可沒指望他那樣。事實上,我看他之前好幾年就已經開始不相信了,只是他忙著教書、工作,沒時間去想這個問題罷了。現在他每個禮拜都會來看我一次,和我一起下下棋,而我呢,也總是會想盡辦法把他打敗。」
「這是什麼意思?」我吃下了最後一塊巧克力。
父親開了鎖,招呼我進門。一進去,小時候所熟悉的那些物件和氣味一如往常般映入眼簾:前廳裡那破舊的土耳其小地毯、角落裡放著一隻陶貓的架子。那隻陶貓是我在美術課做的,表面上了釉,使得它看起來像是母親那本介紹古埃及藝術的書籍裡面的貓偶。她對我的創意和品味很引以為豪。我想每個小孩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這類笨拙的創
m.hetubook.com•com作,但不是每個母親都會把它們永久收存起來。我聽見前廳裡的電暖氣發出了鏗鏘鏗鏘、唏哩呼嚕的聲音;它很明顯的不是十八世紀的東西,卻使得樓下的房間非常暖和,並散發出一種類似燒焦布料的氣息,那是我向來很喜歡的氣味。「今天早上我才把它打開的。」父親帶著歉意說道。「真是的,已經夏天了,天氣還這麼冷。」
我們吃著晚餐以及飯後的幾塊黑巧克力——那是父親一項儉省的嗜好——他問我工作進行得如何了。我原本無意向他提起羅伯特,因為依稀感覺到我對這個病人的關切聽起來像是有些過了頭,對其他的病人並不公平。更糟的是,我或許無法向他證明,我有充分的理由為羅伯特採取這些行動。但最後,在那靜謐的餐廳裡,我仍然一五一十的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就像他一樣,我並未指名道姓,但我看得出來他很有興趣,一邊聽一邊在黑麵包上塗著奶油;他和我一樣,最喜歡聽別人的故事了。我告訴他我和凱特的談話內容,但沒提到我在那天傍晚返回凱特的家,以及曾經邀請瑪麗共進晚餐的事。或許他並不會介意這些事,因為他自然會認為我是為了羅伯特才這麼做的。
當我描述羅伯特如何一再穿著同樣的衣服,只有在需要換洗的時候才會脫下來,而且執意閱讀一些對他而言太過粗淺的書,甚至從不開口說話的行為時,父親點了點頭,把最後一口湯喝完,並放下了湯匙。結果湯匙從他手中滑脫了,哐噹一聲掉在盤子上。他把湯匙擺正時說道:「苦修贖罪。」
這時,父親再度說出了那句他在我高中時代就常告訴我的話:「我們認為什麼東西是真的,那個東西就是信仰。」說也奇怪,先前不久我才想到這句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