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了一口氣。「現在要我去那裡可難嘍!我沒辦法跟你一塊兒到處逛。事實上,這一陣子,我連走到雜貨店都覺得挺吃力的。」
我感覺他所指的朋友除了母親之外,也包括我在內。他在人世間還有我,而因此心懷感激。近幾年來,我一直試著讓自己不要再去想母親臨終時的模樣,也不要再抗拒她已經離去的事實。我常想:兩件事究竟哪一樣更令人不捨?是她過世時才五十四歲?還是她死時的情狀?事實上,這兩件事是彼此相連的,而我卻一直試圖將它們分開。此刻,站在母親的墳前,我很想握住父親的手臂或攬住他的肩膀,但又做不出來。因此當他用那隻枯瘦蒼老的手搭在我背上時,我深受感動。「安德魯,她死了我也很難過。」他淡淡的說道。「但你會明白,死去的人其實並沒有離我們很遠,尤其當你到了我這個年齡的時候。」
「謝謝你,安德魯。」他將了我的軍。「我會考慮考慮。」但我知道他不會。
「你之所以不確定,是因為他不知道你做了這些事,還是因為你不太明白自己的動機是什麼?」
「那麼你就先審查一下自己的動機,然後就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我會的,謝謝你。」
「她到底幾歲?」
「但她很獨立自主,與眾不同,而且長得很美。」父親說道。
「我知!我知!」
「我跟你母親結婚時,她才二十幾歲。我比她大了好幾歲。」
我點點頭,心裡很高興。「是呀,我想是的。」
「我知道,爸。不過你們的年齡差距小得多,而且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和媽一樣適合結婚的。」
「那可不。」我的國王已經身陷險境。我m.hetubook.com.com假裝嚇了一跳,以便逗他開心。
這個畫面對我而言其實不太真實,不至於讓我徒增悲傷。但看到那花崗石墓碑上,以簡單的字體刻著母親的姓名與生卒日期,卻讓我非常難受。她的一生實在太短了。莎士比亞那首十四行詩裡是怎麼說的?「夏日的限期又頻頻相催。」
父親彎下腰去撿拾地上的一根枝條。我把那句詩念給他聽,他微笑著搖搖頭。「這種場合有另外一首十四行詩更加適合。」他慢條斯理的把那枝條丟進圍牆附近的樹叢裡。「但此刻只要我想到了你,朋友,損失全挽回,愁雲恨霧頓時收。」
我把一隻手放在院子裡的金鐘柏樹的樹幹上。上面的樹皮毛茸茸的,其中有些已經剝落,但底下的木頭卻是硬的,正如我童年時的印象一般。「是啊,他曾經在口頭上同意我這樣做,但是——」
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說,該不該去問他那些親密夥伴嗎?」
「然後你要對她說:『小姐,我看得出來妳的心已經碎了,讓我來為妳修補。』」
馬洛
「那你至少讓我幫你換一副眼鏡好不好?席瑞爾。」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老把戲:當我要對他提出特殊要求的時候,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但她現在事實上已經是單身了,而且和他之間的關係也結束了。不是嗎?」他用銳利的目光掃我一眼。
我們沿著鴨子巷又往下走了一會兒,直到父親停下腳步,緩緩轉身,表示他走不下去了為止。然後我們便以更慢的速度走回家。我向父親表示,儘管這個鎮的面積已經往西擴充,但我們這一帶還是很寧靜。他說他很慶幸這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河,才使得州際公路不至於太靠近我們。不過,這條街上的安靜氣氛卻讓我憂心:一路走來連一個鄰居都沒遇見,父親在這裡會有什麼伴呢?父親點點頭,彷彿周遭的寧靜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似的。我們走回院子前面的人行道時,我停下腳步,把剛才在墓園裡一度想到卻說不出口的一件事說了出來——此事與我對母親的思念無關,而是關乎另一個一直對我糾纏不休的靈魂。「爸,我不確定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對的。就是關於那個病人的事。」
「三十出頭。她在華府的一所大學裡教畫畫,自己也時常作畫。我沒看過她的作品,但感覺上好像畫得不錯。為了能夠繼續作畫,她曾經打過各式各樣的零工,挺有膽子的。」
我不想告訴他,我們在這方面的觀點向來不同。我認為我和母親要等到千百萬年後、屍骨分解成原子並相互混合時才會重聚。「是呀,當我很努力去感覺的時候,偶爾也會覺得她就在我附近呢。」我喉頭一緊,便說不下去了。此時,不知何故,我想起了瑪麗。我想到她穿著白上衣和藍色牛仔褲坐在沙發上,告訴我她此生永遠不想再看到羅伯特的模樣。每個人在不同的情況下,承受悲傷的方式也不同。我母親絕非有意拋下我離去。
「在你面前我什麼事都瞞不了。」我看著他把主教移開,免得被我吃掉。「沒錯,就是她。可是她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年輕了,而且她還沒擺脫另外一個男人的陰影。」我並未告訴他,我利用她來做醫學上的研究,因此和她之間的關係有點複雜,也沒告訴他即使她目前單身,之前卻是我的病患的愛人,因此和她在一起,可能有違反專業倫和_圖_書理之虞。但這些父親應該都看得出來。「她剛剛被人拋棄,所以情況可能有點棘手。」
當晚,我堅持由我來做晚飯,後來我們還在客廳裡下棋。他坐在壁爐旁邊的一張小椅子上,把一堆樹枝撥到壁爐裡,把火生了起來。坐在棋桌旁時,他向我提及他的寫作計畫,又講到一個小他十歲的女人每個月會從伊賽克斯開車過來看他一兩次,並念書給他聽——雖然他自己還看得到書上的字。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提到這個女人,因此我有點驚訝,問他是怎麼遇到她的。「我退休前,她就住在這兒,還會定期到教堂來做禮拜。後來她跟她先生搬到別的地方了,但距離這裡並沒有很遠,所以每年還是會來聽我的榮譽布道。之後她先生死了,我也很久沒有她的消息,直到後來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們就開始偶爾見見面了。這感覺還挺不錯的。當然啦,到了我們這把年紀,也不能夠怎麼樣了,但至少偶爾有個伴還挺好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很愛我和我的母親,所以不可能和別人共度他短暫的餘生。他伸手要拿起皇后,隨即又改變了主意。「這一陣子,你有沒有交到什麼朋友?」他問我。
「嗯,這點總是要考量。」
「我知道。」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他去,不希望他就此與世隔絕。「好吧。那你今年夏天要不要來華府看我。我會開車來載你過去。還是你要等到秋天天氣比較涼的時候?」
「每個人都適合結婚。」他愉悅的說道。在桌上的檯燈和壁爐裡的火光所投射出的柔和光線下,他看出了我虛張聲勢的伎倆。他知道我即使想讓他贏,也絕不會甘冒失去國王的風險。「問題在於你要找到合適的人選。這你問柏拉圖就知道了。你只要確定你們兩個m.hetubook.com.com心意相通就夠了。」
我醒來時,父親已經微笑著站在門口了。這時我才想到,是他緩緩走上樓梯時吱吱嘎嘎的聲音把我吵醒的。「我知道你午覺不喜歡睡太久。」他微帶歉意的說道。
「爸,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一面耶。」
「喔,是啊。」我用一隻手肘撐起半邊身子。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已經五點半了。「想不想去散散步?」我每次回家總是設法讓父親去外面走走。他聞言面露喜色。
「兒子,你就別再嘮叨了。」他看著棋盤咧嘴而笑。我決定要讓他贏這一盤棋,反正他也幾乎快贏了。顯然他看棋子看得很清楚。
他搖搖頭,一雙眼睛看起來比平時更加湛藍。「我不需要。更何況,如果我對你媽說這種話,她一定會要我振作一點,去幫她倒垃圾。」
他的話讓我有些瞠目結舌。每回我問他什麼重要的事情時,他的反應都是如此敏銳。事實上,他剛才說的那兩件事,我都還沒告訴他。「我猜大概兩者都有吧。」
「你說的是那個年輕女人吧?」他和顏悅色的說道。「就是前一陣子被你的病人拋棄的那個女人,對吧?」
我明白他是想去我母親的墳墓那兒。儘管我今天沒有心情,但為了他的緣故,還是立刻同意了。接著,我便坐了起來,開始穿鞋。我聽到父親走下樓梯的聲音,他想必是扶著欄杆,等兩隻腳都踩在同一級階梯上之後,才繼續往下跨步。我暗自慶幸他如此謹慎,但也不由得想起從前的他衝下樓梯吃早餐,去教堂上班前又衝到樓上拿一本忘記帶的書時,那匆忙有力的腳步聲。出門後,我們一路慢慢的走;他頭上戴著帽子,一隻手挽著我的手臂。道路兩旁一片初夏風光,空氣涼涼的,光線已經逐漸黯淡下來了。一隻烏鴉從和圖書沼澤的蘆葦叢裡飛了出來,淡淡的斜陽照在鄰居的房舍上。這些房子的大門上方都標示著年代:1792、1814。我心想後者差一點就趕上英國軍隊入侵、鎮長力挽狂瀾、使得小鎮免於被炮火燒毀的那個年代。
「當然。」他說。「我們要不要到鴨子巷那兒去?」
他笑了起來。「喔,我自己是絕對不會向任何女人說這種話的。」
然後一邊說一邊親吻你的額頭,我心想。「爸,乾脆你明天跟我一起去紐約算了。我要到大都會博物館去,而且旅館房間裡也有多餘的床,更何況你很久沒去那兒了。」
但他並未上當。「你最擔心的一點是她之前是你的病人的女友。」
一如我所料,父親在墓園的門口停下腳步——這門一直到天黑才會關——並輕輕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們一起走進去,經過了一排排覆滿地衣的墓碑,上面寫著已經被遺忘的本地長老的名字,其中幾座頂端還有清教徒的骷髏頭標誌,警醒世人無論有罪與否,終將難逃一死。然後我們走到後面那些比較新的墳墓。母親的墳位於彭羅斯家族(我們並不認識)的墓地旁,佔地頗為寬敞,以便父親身後可以和她合葬。我開始想到,或許我也應該考慮在這裡買一塊地。之前我已經決定將自己的遺體捐出,以供科學研究之用,然後便火化,但此刻我想也許在父母親的墳墓中間,還有足夠的空位可以放置我的骨灰罈。我開始想像那經過火化後尺寸縮小的遺骸躺在我父母親的屍骨中間,被他們守護著,三個人一起長眠在這張超大尺寸的床上的情景。
他很少問這種問題,而我也欣然回答。「爸,你知道我是個老光棍,比你還糟。不過最近我遇見了某個人,還滿有感覺的。」
「但你也不需要,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