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走進去,我才想到幾乎有十年沒來了。我看著那個不可思議的入口,那擺放著一甕甕鮮花的挑高大廳、那川流不息的嘈雜人群,以及大廳一側通往古埃及文物陳列室的入口,心想我怎會這麼久沒來呢?幾年之後,我的妻子曾經獨自一人前來參觀。她事後告訴我,當時大廳那座樓梯間底下新開闢了一個展區。她走累時經過那裡,發現裡面正在展出拜占庭時代的埃及文物。當時裡面的空間一次只能容納兩三個人。她走進去後,發現裡面空無一人,只有一些燈光打得很完美的古代文物。她說她一看到那幅景象,就感受到她與其他人類的關聯,並因此而熱淚盈眶。(「可是當時只有妳一個人在那兒呀!」我說。她答道:「沒錯,當時確實只有我一個人,可是那些東西是別人做的呀。」)
又是十九世紀末的故事。我想起羅伯特和那位穿著蓬裙、衣服上綴著小扣子、黑色的眼眸靈活而生動的神祕女子。這個早晨,夏日陽光下的華盛頓廣場顯得非常靜謐,人們坐在長椅上聊天,就像之前多少世代的人一樣,就像當初我和那位差點論及婚嫁的女子一樣。這些時光都悄悄流逝了,我們也跟著消失於無形。但想到這座城市沒有了我們仍舊會繼續存在,我不禁感到一絲安慰。
馬洛
這間展室所掛的幾乎都是竇加的作品(只有幾幅例外),其中包括幾幅相貌平凡的女子在家中嗅著花朵的畫面,以及幾幅與舞者有關的作品。接下來的兩間展室則幾乎全是舞者的肖像。一幅幅畫的都是年輕的芭蕾舞孃腳踩在扶手或椅子上俯身試穿鞋子的模樣。她們的舞裙往上蓬,就像天鵝在水裡捕魚時把羽毛豎起來一般,看起來極富官能美,讓你忍不住打量她們身體的曲線,就像你在觀賞芭蕾舞表演時那樣。同時,由於看到的是她們在幕後、舞台下及受訓時那種平凡、纖細、疲倦、害羞、受傷、野心勃勃、未成年或過於成熟的模樣,因此更增加了幾分親密感。我從第一幅看到第二幅,然後停在第三幅前面四下張望。
走著走著,我經過了詩人狄倫.湯瑪斯身亡的地方;他是在這裡的水溝中被人抬出來送到醫院去的。還見到被亨利.詹姆斯當成他小說《華盛頓廣場》背景的那一排房屋。今天早上父親才提到這本書。他從書房的架子上把書拿了下來,並透過那副度數不足和圖書的眼鏡看著我說:「安德魯,你還有時間看書吧?」書中的女主角就住在廣場對面那幾排整齊的房舍中。當她最後拒絕那位拜金情人的求婚後,便坐下來開始刺繡,因為「人生,一如往常」,父親念了出來。
我像玩遊戲般的在街道上搜尋著他們的身影:那個理著平頭、穿著長裙的金髮少女,那個肩上背著一個卷宗夾的學生。不,羅伯特比這熙攘的人行道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更高大,也更壯碩。他在這裡也會像他在金樹林療養中心一樣惹人注目,只是形象不會如此鮮明罷了。我開始想到,他之所以如此沮喪消沉,是否有一部分是因為他離開了紐約?一個像他那樣異乎尋常的人,需要一個能讓他發揮能量的環境。他是否在離開曼哈頓之後逐漸凋萎了呢?當初是凱特想搬到一個比較安靜、適合孩子成長的地方。但或許他離開這座生氣勃勃的城市後,更增強了從事繪畫工作的決心,所以才會像凱特所說的那樣,拼命的在閣樓裡作畫,然後就倒頭大睡,連課也不去上?他是否有意要讓自己被學校開除,以便有藉口回到紐約?然而,當他終於能夠逃離綠丘鎮時,為什麼反而去了華府呢?這樣做證明他與瑪麗的關係非常密切。也可能當時他那個祕密情人已經不在紐約了,如果她真的曾經在那兒的話。
我謝過了他,覺得嘴唇乾燥得緊。在這幅畫被拿下來參加巡迴展之前,羅伯特見過它一兩次。所以這並不是他的幻覺。他只是被一幅絕美的圖畫所震撼罷了。他難道沒有試著問別人這幅畫到哪裡去了嗎?也許他問了,也許他沒問。但她就這樣消失了,因而造就了他心中有關她的神話。就算他過幾年後重返大都會博物館,對他而言,那幅畫究竟在不在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當時他已經創造了自己的版本。儘管他只看過這幅畫兩三次,必然曾經用素描的方式將它畫了下來,而且畫得很好,所以他後來所創作的那些肖像才會如此神似。
在這兩間展室後面有一個小房間,陳列的是竇加的裸體畫,包括幾個剛剛出浴、身上披著白色大毛巾的女子。她們的身軀都很豐|滿,彷彿剛才那些芭蕾舞孃已經長大、變胖似的,或者她們的緊身舞衣和蓬裙底下所包裹的,竟是凹凸有致的身材。然而這些都與羅伯特和他在陳列室裡所看到的那名女子無關。也許她本身也是個竇加迷,曾經來這裡看www.hetubook.com.com展,而羅伯特又獲允在館內素描。或許在八〇年代未期某個忙碌的早晨,他在這裡立起畫架或手持寫生簿素描時,曾經在人群中看見一名女子,但旋即便失去了她的蹤影。但是如果他想素描,為何會選在一個人潮洶湧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這幾間展室當初陳列的方式是否和現在一樣,但如果真去服務台查詢,會讓我看起來像個狂熱分子——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我心想,這真是一趟荒謬的旅程。周遭這些熙攘的人群無非是想來觀看他們透過第三手管道已經非常熟悉的畫面,採集印象派畫作的印象罷了。置身於他們中間,我已經感到疲憊且厭煩。
從康乃狄克州開車前往紐約市,沿途風光一如往常般賞心悅目。在還沒看到市區之前,就先看到了各個建築物的尖頂,如同一排正在行進的長矛般:世貿中心、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樓,以及許許多多名稱和功能不詳的巨大建築,我猜多半是銀行和辦公大樓之類的。很難想像紐約如果沒有這些高樓大廈——就像四十年前那樣——會是什麼風貌。雙子星大樓雖然垮了,但現在大家也逐漸習慣了。這天上午,我坐在火車上,睡眠充足,精神抖擻,想到即將進入那充滿活力的城市,心中頗為輕鬆愉快,也有一種度假的感覺——至少可以不用工作。這是兩三個月以來,第二次有這樣的經驗了。我已經察看了手機不下一百次。金樹林療養中心和我的私人診所的病患都沒有呼叫我,所以我是真正自由了。之前我以為瑪麗可能會打電話來,但並沒有。事實上,她幹嘛要打呢?我想我起碼得等幾個星期之後再打電話給她。真希望她當初能答應和我面談,就像凱特那樣,但看到她所寫的文字也別有一番樂趣,更何況她在下筆時,或許會比和我面對面時更加坦白吧。
不過也有可能他後來在某一本書上找到了這幅畫。儘管此畫無論是畫家或主題人物都不甚知名,品質還是好到足以讓大都會博物館買下它。離開服務台之後,我便前往禮品店詢問,但那兒並未販售任何有關這幅畫的明信片或書籍。之後,我再度上樓回到那間展覽室,看到她帶著微笑、神采換發的在那裡等著我,彷彿即將開口似的。我拿出了素描簿,開始描繪她的模樣以及頭部的姿態——但願我能畫得更好一些。之後我便站在那兒看著她的眼睛。此刻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真恨不得自己離開時能夠把她一起帶走。
「館裡還有別的竇加畫作嗎?」我問門口的守衛。
一樓服務台的那位先生非常熱心。他說館裡沒有奧利維耶.韋諾的其他作品,也沒有其他以碧翠絲為題材的畫作。這幅畫是館方從巴黎一個私人收藏家手中買來的,從一九六六年開始,被納入一系列中。羅伯特在紐約市任教期間,它曾經有一年的時間被借去參加一項以印象派興起期間、法國的肖像畫為主題的巡迴展覽。他微笑著點點頭說,他所知道的就是這樣了——不知道有沒有解決我的問題?
我把行李放在華盛頓旅館,走到格林威治村時,才恍然大悟當初為何不自覺的選擇了坐落在這一區的旅館。這是羅伯特和凱特的地盤。當年他每天都從這裡走路上學,或坐在這一帶的酒吧裡與朋友交換意見也交換運動衫,也可能曾經在附近的小畫廊裡展出他的作品。我真希望凱特告訴我他們當時的住址,只不過我很難想像自己當真去找到那棟建築,並在前面伸頭探腦,想著「羅伯特曾經睡在這裡」的模樣。但說也奇怪,此刻我可以感覺到羅伯特的存在。我可以想見他二十九歲左右的模樣,應該跟現在差不多,只是頭上沒有白髮罷了。至於凱特就比較難以想像了。她當時應該跟現在不一樣吧,但我想像不出不同之處在哪。
儘管有關羅伯特的事只要花五分鐘就可以查出來,但我知道我會想在這裡待一整個下午。因為我想起了那些已經快要遺忘的寶藏:殖民地時期的家具、西班牙式的陽台、巴洛克式的漫畫,以及一幅我特別喜歡、巨大的、慵懶的高更畫作。我不應該在星期六來的,因為這是遊客最多的時段,我可能連靠近一點看都不行。但話說回來,羅伯特正是在人群中看到那位女子的,因此置身於人群間說不定也是對的。於是我便將博物館發的那枚彩色鐵扣別在襯衫口袋上,手上拿著外套,走上那座巨大的樓梯。
我忘了問竇加的作品是否都放在同一個展覽館,在八〇年代——羅伯特很著迷的那個年代——後是否又曾經遷移等等,但這無所謂,反正我隨時可以回到服務台詢問,而且或許我根本不想找任何資料。後來,我憑著印象找到了展出印象派作品的那幾間場館。一走進去,看到那一片蒼翠的景象,我簡直愣住了。這裡人潮洶湧,但在那一瞬間,果園、花園和-圖-書小徑、平靜的海水、船隻,以及莫內那莊嚴的石拱紛紛映入眼簾。可惜這些畫面已經太氾濫了,像一首我們已經懶得哼唱的老曲子。但每當我靠近其中一幅細看時,那曲子就沉寂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澎湃的感受:那幾乎等同旋律的色彩,傳達出草原和海洋氣息的厚重油彩。我想起了凱特在羅伯特閣樓裡的沙發旁所看到的那堆書,那些書給了他靈感,讓他在閣樓的牆壁和天花板上畫出了生動有力的畫作。對他這位現代畫家而言,這些印象派的作品並不是死的,而是清新的、讓人耳目一新的,即使已經被印製成光亮的彩色複製品也仍然如此。羅伯特本身無疑是個傳統派畫家,但他在這些無窮無盡的展覽和海報中,仍然看出一些非常創新的東西。
我在路邊一家小館子吃了一個三明治,然後便從克里斯多福街搭乘地下鐵前往西七十九街,再轉搭經過市區的公車。此刻,中央公園裡綠意盎然,人們在裡面溜冰、騎腳踏車,幾度險些撞倒一旁的慢跑者。這是一個美好的星期六。幾年未見的紐約依舊風貌如故,讓我想起了當年在這裡度過的時光,想起了那個以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室和宿舍為中心點的世界。紐約對我而言,意味著青春歲月,就像對羅伯特和凱特那樣。我下了公車,往北走了兩三條街便抵達了大都會博物館。館前的階梯上擠滿遊客,成群的棲息在那裡有如鳥兒一般,喧鬧而嘈雜,一會兒忙著彼此照相,一會兒跑下階梯去附近販賣食物的推車購買熱狗或可樂,有的等著車子,有的等著朋友,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我從他們中間穿過,走到博物館的大門口。

「竇加?」他皺起了眉頭。「嗯,那個房間裡還有兩幅。」為了查個徹底,我謝過守衛後,便朝那裡走去。也許羅伯特就是在那兒目睹那名女子或者發生幻覺的。在這房間裡的人不多,可能是因為沒有那麼多莫內畫作的緣故吧。我細看著那兩幅竇加的作品,其中一幅是粉蠟筆畫,以粉紅與白色的線條畫在褐色的紙張上,主題是一個長手長腿、把腰彎成一百八十度的舞者;另一幅則是三、四個舞孃的背影,她們有的互摟著對方的腰,有的用手調整著頭髮上的緞帶。
看完後,我便轉過身去,順著與人潮相反的方向,在展館的另一頭尋找出口。就在那裡我看見了她。那是一幅大約兩呎見方的油畫肖像,筆觸鬆散但精準無比https://m.hetubook.com.com,畫的正是我所熟悉的那個面容。她的臉上帶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帽帶在下巴打了個結。她的眼神極其生動,彷彿連你轉身時她的視線都會追隨著你一般。我木然的穿過這間感覺起來巨大無比的展館,彷彿花了好幾個小時才走到那張畫前面。這是一張半身像,畫的是肩膀以上的部位,而畫中女子無疑就是羅伯特的那個女人。我每走近一步,她的笑容似乎就更加明顯一分,整張臉顯得生動無比。如果要我猜這是誰的作品,我會說是馬內,儘管這幅肖像並未顯露他的才華。不過,這必定是和馬內同一時期的作品,因為她身上的衣服、脖子上的花邊,以及一頭豐茂的黑髮都畫得非常細膩,不完全算是印象派時期的作品。此外,她的面容也具有早期作品的寫實風格。我看了一下畫旁的解說牌:「碧翠絲的肖像,一八七九年。作者:奧利維耶.韋諾」。碧翠絲!奧利維耶畫的!所以她確實真有其人,但卻已經不在人世。
於是,我決定下樓,前往某個陳列家具或中國花瓶的展室。那裡的遊客應該比較少,氣氛也會比較安靜。或許羅伯特當天的情況也是這樣:他累了,然後便轉個身從人群中看出去。我也試著這樣做,然後便看見了一個婦人。她身穿紅衣,頭髮已經花白,手裡牽著一個小女孩。那孩子顯然已經累了,並未注意看畫,而是茫然的環顧著周遭的人群。但那天羅伯特是直接在人群中看見那個讓他忘不了的女人,一個當時或許因為要彩排、照相或惡作劇等緣故,穿著一套十九世紀服飾的女人。這是我之前從未想到過的可能性。說不定他在人群中看見她之後,還趨前與她搭訕呢。
竇加的作品主要陳列在四個展室,另外幾幅則分布在十九世紀的幾個展廳,其中大多數是我已經記不得的大型肖像。我突然想起大都會博物館中所收藏的竇加畫作,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中必定名列前茅,說不定是全球最多的。我暗自提醒自己待會兒一定要查一下這方面的資訊。走進第一間展室時,我一眼就看到竇加最有名的一尊銅雕《十四歲的小舞孃》。她身上穿的是真正的紗裙,但已經褪色了,垂在背後的辮子上所綁的緞帶也已經快要滑落。她的臉往上仰,眼神空洞而柔順,但其中或許有著非舞者所不能理解的夢想。她的雙手在身後交握,腰肢優雅的後傾,右腳前跨,腳尖朝外,形成一個高難度的美麗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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