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這時從室外傳來一陣沉重喧囂的鈴聲,顯然是宣布開飯了。後來的五天當中,我每天都會聽到兩次這樣的鈴聲,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來時,那聲音還是會在我心間迴盪著。鈴響後,大家開始聚集在桌邊。我和法蘭克一起留在原地,直到看見羅伯特在最靠近他們那群人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彷彿要繼續和他們交談時,我才推著法蘭克坐到遠離羅伯特和他那些傑出同事的座位上。當晚我們圍坐在桌邊評論著晚餐的菜色。那是一頓百分百的養生餐,飯後還有草莓派和咖啡,而且我們根本不需要排隊取菜,因為那些負責上菜的俊男美女早已把裝滿了菜餚的盤子擺在我們面前,甚至還有人幫我們倒水。據法蘭克說,他們都是目前正在藝術學校或大學裡半工半讀的學生。
他講完後,大家便站起身來,趁著工讀生衝進來收盤子的空檔走動一下。有個穿著紫色洋裝、戴著大耳環的女人告訴我和法蘭克,馬廄後面會生起營火,我們應該去那兒走一走。「這是我們的傳統,通常第一個晚上都是這樣。」她解釋道。彷彿她已經參加過許多次這類研討會似的。於是我們便步出食堂,走入夜色。這時我再次嗅到了海洋的氣息,看到天上滿布的星星。當我們繞過食堂的一頭時,看到一陣流星雨般的火花已然迸向天空,照亮了人們的臉。我看不清院子邊的樹林再過去是什麼地方,但依稀聽到了海浪拍岸的聲音。根據申請書上的描述,研討會的場地距離海灘只有一小段路。我心想明天一定要去探索一下。此時,我看到院子裡的樹上掛著好幾個紙燈籠,使得整個場地有著節慶般的氣氛。
滿懷感激的O.V.
我轉身面對法蘭克(他現在挨著我更緊了),盡量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對他說:「我想上床睡覺了。晚安。明天可是個大日子。」但說完最後一句話,我便後悔了。人家可是個大畫家。對他而言,明天並沒那麼重要。但這點他並不需要知道。
「妳來這裡是為了——?」
瑪麗
法蘭克皺起了眉頭。
後來我看到了羅伯特。他和一群年紀較大的人——他們都是教職員和研習會的常客(我認得那個穿紫色洋裝的女人)——站在一起,手裡拿著一瓶啤酒。那酒瓶映著火光,如同黃寶石般閃閃發亮。此刻,他正傾聽著主任說話。他和人談話時每每都是這樣:多聽少說。這是他的老把戲,但或許他並不是故意的。此外,在聽別人說話時,他幾乎都得略微低著頭,使得他的模樣看起來熱切且專注。同時他也會一邊聽著一邊轉動眼珠,往上面或是旁邊看,彷彿對方所說的話已經印在天空上似的。此刻他身上穿著一件毛衣,領口已經有些磨損了,使我不禁想到我們兩人倒是都有著喜歡穿舊衣服的嗜好。
的確是羅伯特沒錯。他半側著臉站在那兒,正在和某人說話,同時一邊讓開身子以避免和我相撞,但眼睛還是盯著和他說話的那個頭顱很小、鬍子花白而稀疏的男人看。他的的確確就是羅伯特。從背後看,他的鬈髮已經比我上次看到時要長了一些,裡面攙雜了一些新長出來的閃亮白髮。他的藍色棉布襯衫的袖子破了一個洞,露出了那褐色的手肘。研討會的手冊上並沒有他的名字;他在這裡做什麼?他那件淺色的棉褲後面有著顏料或油脂的痕跡,彷彿之前曾像個小小孩一樣,用手在屁股上擦抹似的。儘管在這新英格蘭地區的夏夜,寒意已經從門縫中滲了進來,和-圖-書他還是只穿著一雙厚重的拖鞋,一手拿著啤酒,另一隻手對著小頭男子比畫著。他的身材還是一如我印象中那麼高大,看起來昂藏威武。
「是呀!」我苦澀的想。「看看我,再看看你這個天才,就知道畫家的前途有多麼美好了!」我看,再過幾年他就真的對繪畫這一行有所體認了。但話說回來,他已經得到一份教職了,不是嗎?此刻羅伯特已經完全走出了我的視線範圍,即使我偏著頭,目光四處逡巡,還是看不到他。顯然他已經走到食堂別的地方去了,而且完全沒有認出我來,甚至沒有意識到我那股想被他認出的強烈渴望,讓我一個人困在這裡,和這個「法蘭克」為伍。
「謝謝。」我說。「我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留的,為了要在班上的話劇裡扮演公主。」法蘭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所以,妳是畫風景畫的?太棒了。我幾乎要慶幸茱蒂.杜賓摔斷了腿呢。」
「我也不喜歡。」年輕人聳聳肩,笑了起來,那裸|露的胸膛也頓時陷了下去。他的模樣比我原先所想像的更年輕,年紀顯然比我小。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友善,笑起來時連眼神都為之一亮。說也奇怪,這時我心中再度升起了一股厭惡:當然啦,他太酷了,不可能會喜歡任何聚會的。起碼如果別人不喜歡的話,他也不可能會承認自己喜歡的。「妳好,我叫法蘭克。」他伸出一隻手來對我說道。在這一瞬間,他所有復古式的酷模樣都不見了,變成了一個乖男孩、一名紳士。這個適時的動作使我卸下了心防,更何況他的語氣裡有一種順服的意味,顯示他對我這個大他六歲的女人還頗為尊重。此外,他的眼神發光,顯示他認為我是個性感的女人。這種表達仰慕之情的技巧讓我不得不讚賞。他似乎已經知道我年近三十,比他年長,卻透過他那隻溫暖乾燥的手,告訴我他喜歡三十歲的女人,而且還不只一點點。我險些笑了出來。
一八七九年
「開玩笑的。」我說。「我是來參加風景畫研討會的。」
妳的來信讓我非常感動。儘管妳在信中的語氣勇敢無私,但在字裡行間,仍然可以窺見我在妳身上所造成的痛苦,委實令我深懷歉疚。事實上,自從我寄出那封信後,無時無刻不感到後悔,深怕它會讓妳的腦海中浮現那些一直糾纏著我的駭人畫面。我雖是個凡夫俗子,並且深愛著妳,但我可以發誓我絕無意向妳乞憐。因此我很高興妳能對我訴說妳的夢魘(儘管妳對此舉仍有疑慮)。如此一來,我就可以為妳分憂解愁,以稍減令妳夜不安枕的歉意。
親愛的朋友:
我回到那棟長方形的宿舍後,發現裡面還沒人就寢。這棟宿舍也是由馬房改建而成。女生們就住在一間間被封起來的小小畜欄裡,儘管有隔間,還是沒有什麼隱私。房裡仍然微微散發出馬兒的味道,使我想起媽咪強迫我和瑪莎上馬術課那三年的情景。每次上完課後,她總會贊許我:「妳坐在馬背上的姿勢可真端正。」彷彿只要這樣,我們花在上面的所有時間和金錢就都值得了。我上了一下走廊那頭的洗手間(裡面的馬桶墊子冰冰的),然後便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開始整理行李。房裡有一張大得足可畫畫的書桌、一把很硬的椅子、一個很小的五斗櫃,櫃子上面掛著一面加了框的鏡子。另外,還有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窄床、一面只看到圖釘釘痕的空白布告板,以及一扇掛和圖書
著褐色帘子的窗戶。
「是啊。我知道她很行,也不希望她摔斷腿,不過他們卻因此請了羅伯特.奧利佛來代課。怎麼樣?很酷吧?」
「SCAD。」法蘭克的回答讓我愣了一下。他才剛拿到藝術碩士學位就受聘回系上任教?這還挺不尋常的。也許他真的有資格做他的繪畫夢吧。我沉默了幾秒鐘,心想晚餐不知何時開飯,我要不就坐得離羅伯特愈遠愈好,要不就是盡量靠近他。但我決定還是坐遠一點比較好。法蘭克很有興趣的打量著我,最後終於說道:「妳的頭髮很美。」
此時,我突然很想走到營火火光所及之處,試著讓羅伯特看到我,但旋即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反正明天很快就到了,屆時少不了有一番尷尬的場面:「喔,對了,我記得妳。」(應該是不記得才對吧!)但我倒是想看看他會不會就這件事情撒謊。想到這兒時,法蘭克遞了一瓶啤酒給我,並說:「還是妳想要更烈的玩意兒。」不,我不想。此時,他挨著我的肩膀,堅硬的手臂隔著我那件舊運動衫碰觸著我的手臂。我心想,在喝了一點啤酒之後,這種感覺倒還不賴。在星光下,我看著羅伯特的頭,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們面前的火焰,一頭蓬亂的鬈髮亂七八糟的豎了起來,神情和藹、泰然自若,臉上的皺紋比我印象中還深。他現在少說也有四十歲了吧。他嘴角兩側有下垂的紋路,但在笑起來的時候便消失了。
突然間我開始滿懷希望。我心想這次研習應該會是一次奇妙的體驗,將可以消弭我近年來因為不斷教授著低階課程而產生的倦怠感,拉近工作和個人興趣之間的差距,並且能夠與同行互相切磋交流——自從念完學位後,這種念頭就愈發強烈。只要在這裡待個幾天,我的畫藝就可以大幅提升,說不定會到達從前無法想像的境界。我正想著想著,便聽見法蘭克用快活而輕蔑的語氣說道:「哎,真是一群暴民呀!」然後便以此為藉口,大咧咧的勾住我的手臂,帶我離開那個煙霧瀰漫的區域。
「你要在哪裡教書?」為了掩飾內心的惡意,我問道。
法蘭克手拿著啤酒看著我,臉上一副遺憾的表情(他太年輕了,不會隱藏)。「喔,好吧。要睡個好覺喔!」
「太好了。」法蘭克眉開眼笑的說。「我也是。我的意思是我也是來參加風景畫研討會的。」
我把衣物往那個粗呢袋子裡塞時,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了媽咪對我們的教誨。她一定受不了我打包的方式以及打包的內容:那堆破破爛爛的衣服、那雙灰色的網球鞋,以及那一盒盒的美術用品。她也一定不喜歡我那件胸前的字母圖案已經龜裂的巴奈特運動衫,還有那條後面口袋蓋已經破掉的卡其長褲。不過我一點也不邋遢;我留著一頭閃亮的長髮,皮膚柔嫩,身上穿的舊衣服也非常乾淨。我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繫著石榴石墜子的金項鍊,破爛的外衣下面穿的是新買的蕾絲胸罩和內褲。我喜歡自己這副模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盛裝打扮,不是為了任何男人(我自從大學畢業後就對男人感到厭倦),而是為了晚上脫下那件沾了顏料的白上衣和膝蓋破洞的牛仔褲的那個時刻,為了我自己。我是我自己的寶貝。
我腦海中浮現了一連串有如電影鏡頭般的畫面:羅伯特和我們一起走在田野上,向我們指出光線的角度,並告訴我們要從哪個觀點來看內陸那些低矮的藍色山丘,也就是我開車來時經過的那幾座山丘。從海邊可以看見它們嗎?第一天上課時我勢必得對他說:「喔,嗨,我猜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可是……」然後一整個禮拜我m.hetubook.com.com都必須在那裡作畫,看著他在我們的畫架中間走來走去。想到這裡,我不禁大聲嘆了一口氣。
「面對我的過去。」我說。至少他沒問我是不是來教書的。
「這是我今天下午抵達時聽說的。我不知道他來了沒有。杜賓是在健行的時候把腿摔斷的。秘書告訴我,杜賓說她當時真的聽見自己的骨頭『啪!』斷掉的聲音,說她摔得很慘,動了一次大手術什麼的。所以主任才打電話請他的好友羅伯特.奧利佛過來。妳相信嗎?我的意思是,這真是太幸運了。不過對杜賓可就不然了。」
吃飯時,法蘭克不停的談著他所上的課程、他學生時代的作品展,以及那些從沙凡納畢業後就前往全國各大城市發展的天才朋友。「傑森要去芝加哥。明年夏天我可能會去找他,在那裡待一陣子。芝加哥會是美國下一個藝術中心。這是顯而易見的。」如此這般,無聊極了,但這樣的談話至少讓我的心思不致太過慌亂。等到草莓派端上來時,我大抵已經安心了,心想:無論羅伯特認不認得我,今天晚上大概不至於跟他撞個正著了。此時,我可以感覺到法蘭克強壯的肩膀靠著我,嘴巴也離我的耳朵愈來愈近,只差沒說出「我覺得我們之間好像有點什麼」或「我的房間在男生宿舍那一頭」之類的話了。吃甜點時,系主任——我發現他就是那個頭髮花白稀疏、頭很小的男人——站了起來,走到食堂一端的麥克風後面,對著我們大夥兒表示,他是多麼高興看到像我們這麼有才華的一群人來到這兒,以及當初他們要捨棄其他優秀的申請者(「以及那些其他的上課費用,」法蘭克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又是多麼困難等等。
於是我便趕緊轉身去找人搭訕,剛好看到了一個身材瘦削結實、襯衫領子一路敞到胸口的年輕人。他的胸口曬成了深褐色,胸骨突出,令人印象深刻,上面掛著一條有和平標誌的粗大項鍊;那平坦的褐色胸肌像兩塊精瘦的雞肉般往兩邊開展。我把目光往上移,猜想他大概有著一頭復古式的髮型以便與那墜子搭配,沒想到他的淺色頭髮卻剃得短短的。他的臉部和胸骨一樣突出,鼻子呈鷹鉤狀,一雙淺褐色的小眼睛朝著我猶疑的閃爍著。「很酷的派對。」他說。
倘若我的妻子真能死在妳溫暖的臂彎裡,她必然會感覺自己有如置身於天使或女兒的懷抱中。說也奇怪,妳的來信已經改變了我對那一天的想法。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她如果非死不可,應該死在我的臂彎裡,但如今卻認為,以妳的溫柔與勇敢,她若能死在妳的懷抱中,對她和我而言,毋寧是一件更令人寬慰的事。謝謝妳,我的天使。妳卸下了我心頭的部分重擔,也讓我感受到妳慷慨的天性。我已經將妳的來信毀掉。為了避免妳因為知曉我危險的過往而受到牽連,這乃是情非得已之計。希望妳也能將我這封信以及上一封加以摧毀。
我在房裡茫然的站立了一會兒之後,便把窗簾拉上,將睡袋的拉鍊拉開,鋪在床上,以便睡覺時能更暖和一些。接著我把那些破舊的衣服放進抽屜裡,把素描簿和日記本放在書桌上,然後再把那件運動衫掛在門後,並且把睡衣和我帶來的那本書拿了出來。透過關著的窗戶,我仍然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歡聲笑語。我心想:「為什麼我要一個人關在這裡呢?」但惆悵之餘,也有一種自在感。我的小貨車停在營地附近的空地上;而我開了這麼久的車,已經累到不行了,差不多也該睡覺了。於是,我站在鏡子前面,開始每晚例行的脫衣儀式:先從頭上脫下Thttps://www.hetubook.com.com恤,露出了那精緻而昂貴的胸罩,然後挺直了身子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是我的自畫像;我夜復一夜的看著它。然後我脫下胸罩,將它放在一旁,再次凝視著自己:這是我,一個全然屬於我自己的我,一幅裸體的自畫像。看了好一會兒後,我便穿上那件舊的已經快要變成灰色的睡衣,一頭栽到床上(床單好冷!),並且把我原先打算要看的那本書——牛頓的傳記——擱在一旁,然後便把燈給關了,躺在枕頭上。
「SCAD。」他若無其事的說。「藝術碩士課程。」他口中的「沙凡納藝術與設計學院」口碑愈來愈好。沒想到他年紀輕輕就念完了藝術碩士的學位,我心中忍不住對他生出了一點敬意。
我花了一點時間查了一下地圖,才找到通往那座莊園的正確道路。根據研討會傳單上的路線圖,我必須先穿越一座小鎮,然後再開往一處偏僻的海灣。這段路到了最後都是泥土路,兩旁矗立著有如一截截原木般的濃密松林,位於林蔭下的路肩也長著一株株的松木幼苗。開了幾哩路後,我來到了一棟有如薑餅屋般的房子。那是一座用木頭搭成的警衛室,上面有一個牌子寫著:「岩灘度假中心」,但裡面卻空無一人。過了一小段路之後,我轉了一個彎,朝著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開過去,看見一棟用木頭搭建成的大房子,屋簷底下同樣有著薑餅屋般的裝飾。房子旁邊有一座樹林,再過去便是大海了。那房子非常巨大,漆成了暗粉紅色,草地上有幾座花園、幾個棚架、幾條小徑、一座粉紅色的涼亭、幾棵老樹,以及一塊平地,上面有一座槌球場,還掛著一張吊床。我看了一下手錶,發現離報到的時間還很充裕。
「我叫瑪麗.柏緹森。」我邊說邊用眼角餘光注意著羅伯特,看到他正往食堂大門的方向走,去和另外一個人說話。我繼續背朝著他,用頭髮遮住自己,像一面帘子或一件斗篷一樣,把自己保護起來。
我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耳朵和他耳邊的濃密鬈髮,也看著那熟悉的肩膀以及不停比畫著的長手,想起了當年他在教室裡走來走去時那穩健、優雅的身影。這時,他彷彿感覺到我的目光似的,稍微轉動了一下身子,但旋即又和那人說起話來。不久,他再度舉目環顧四周,眉頭微蹙,彷彿察覺自己把什麼東西遺忘在某個地方似的,又好像是想不起來自己進房間究竟是要找什麼一樣。我心想,他認出了我,卻又不知道我是誰。我偏過臉,挪到一旁去。我知道只要我願意,大可以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大咧咧的打斷他的談話,但我很怕看到他臉上出現迷惑的表情,也很怕聽到他含糊的說:「喔,對不起——我們在哪兒見過面?」或「很高興再次見到妳,無論妳是誰」等等。我想到自從上次分手後,他或許已經教過成千上百個學生了。所以,我還是不要跟他說話比較好,以免發現自己對他而言,只不過是眾人當中一個模糊的面孔而已。
此刻,我人在家中,但心緒不寧,思潮起伏,因此必須外出散步片刻,並確保此信安全的抵達妳的手中。
「她摔斷了腿?」
「三個月以前。」他老實的說道。難怪言談舉止還像個來參加派對的大學生,而且臉上的笑容還那樣青澀。「我得到了一筆補助,讓我可以來這裡上風景畫課程,因為今年秋季我就要開始教書了,所以需要加強這方面的訓練,讓學生對繪畫這一行有全盤的體認。」
「什麼?」我不由自主的朝羅伯特的方向看去。他正背對著我,遠遠的站在食堂的另一頭,被一群學生包圍著和_圖_書
。他的頭和肩膀幾乎比他們每一個人都高。「羅伯特.奧利佛要來代課?」
開到緬因州的邊界時,我看到一面「小心麇鹿穿越馬路」的告示牌,之後路的兩旁都矗立著密密麻麻的常綠喬木,有如巨人大軍壓境一般。一路上沒有房子,也沒有出口,只有一望無際的高大冷杉。後來路邊出現了一堆白沙,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接近海邊了,並因此開始興奮起來,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媽咪每年開車帶我們到紐澤西州的開普梅度假時一般。我開始想像自己畫著海灘的風光,或在月光下獨自坐在海邊岩石上的情景。當時的我仍然完全能夠享受獨處的樂趣,還不知道孤寂的滋味,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被腦海中所浮現的回憶碎片所刺傷,以至於打壞了一整天的心情。事實上,如果你不注意的話,有時壞的還不只是一整天的心情。
那天我很早就動身了,沿著鄉村小路開往緬因州,到了羅德島時,便在路旁一家住了半滿的汽車旅館過夜。這家旅館興建於五〇年代,有幾棟小小的白色房舍,前面掛著一個用花體的黑字寫成的招牌,讓我想起希區考克的電影《驚魂記》中的那家汽車旅館,只不過這裡沒有殺人兇手罷了。我安穩的睡到快八點,在隔壁煙霧瀰漫的餐廳裡吃了煎蛋,然後便坐在那兒拿著我的筆記本,對著餐廳的窗戶兩邊停了許多隻蒼蠅的薄紗窗簾,以及窗台上插滿了人造花的花槽做了一點素描。
「你念哪個學校?」我喝了一口啤酒,試著不去看羅伯特的側面。
美術學校畢業後,我一有機會便打些零工,直到後來在華府找到一份教職為止。這段期間,我的畫作偶爾會入選某項展覽,此外,也得到過幾次小額的研究獎助金,甚至參加了幾次很有水準的研討會。我想告訴你的是,幾年前我參加的那一次。時間是在那年八月底,地點在緬因州海邊的一處古老莊園。那是我一直想去探訪、說不定還順便畫些畫的一個地區。我從華府開著那輛藍色的雪佛蘭小貨車前往。在那趟旅行之後,這輛車就報廢了,但當時我很喜歡它。車上擺著幾個畫架、一大箱繪畫用品、睡袋、枕頭,以及我父親在韓國服役時帶回來的一個粗呢袋子,裡面塞滿了牛仔褲、白色的T恤、舊泳裝、舊毛巾,以及其他舊東西。
當天晚上,大夥兒在食堂裡共進第一餐。那食堂原本是停放馬車的地方,隔間已經被打掉了,屋椽高而粗陋,窗戶四周鑲著方形的染色玻璃。木頭地板已經開始剝落,上面放著八到十張桌子。幾個年輕男女——應該是大學生,看起來比我年輕——正在屋裡穿梭著,把水壺擺在每張桌子上。食堂的一頭放著食物及幾瓶酒、一些玻璃杯和一盆花,旁邊還放著幾個蓋子已經打開、裡面裝滿啤酒的保冷箱。我心中有一種不安感:這情景彷彿是剛入學的第一天(雖然小時候我連續十二年都上同一所學校),或大學新生訓練時的感覺:你發現自己一個人都不認識,也沒有人在乎你,因此你得採取一些行動。這時,我看到有些人二五成群的在飲料區附近聊天,於是我便大步朝著那些啤酒走了過去(當時的我還頗以自己豪邁的步伐為傲),並俯身從保冷箱裡的冰塊上拿起了一瓶。當我直起腰找尋開罐器時,肩膀和手肘卻碰到了一個人,羅伯特.奧利佛。
法蘭克臉上的表情有些迷惑。「妳不喜歡他的作品嗎?我的意思是他雖然屬於傳統畫派,但天哪,他還真能畫呢!」
「也沒多酷。」我心中充滿了厭惡,那是因為我看到羅伯特朝著我轉過身來,然後又掉過頭去的緣故,對眼前這個年輕人而言並不公平。
「你什麼時候畢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