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已經不記得我從前畫得怎樣了。」我說。他聞言又笑了起來。那一笑彷彿煩惱盡消,而且毫無心機,像個孩子一樣。我想起他從前比手畫腳、嘴角上揚的模樣,以及那有如雕像一般五官奇特的臉。他之所以令人著迷是因為他並未察覺自己的魅力,彷彿身體只是他租來的,儘管他像一般房客一樣並未好好加以愛惜,卻很幸運的租到了一副很好的軀殼。我們相偕緩緩走回營地。遇到只能容許一人通行的路段時,他便走在我前面。這不是紳士應有的作風,卻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此一來,我就不必猜想他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盯著我的背影看。快走到那片草地、已經可以看到度假中心的整座宅邸及草地上閃閃的露珠時,我看到其他人正匆匆忙忙走進屋內吃早餐,才想起我們也得加入他們的行列。「這裡除了你以外,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時,兩人同時在樹林的邊緣停下了腳步。
這時,他終於開始認真打量著我,一點都不隱藏那探詢的目光(如果是比較有禮貌的人就不會這樣了)。「等等。」我等著。「我們曾經一起吃過一頓午飯,不是嗎?我有點想起來了。可是妳的頭髮——」
我需要逃開一下,獨處幾分鐘,不想和一個剛赤|裸裸的從海裡走出來被我看見的男人一起走進公共食堂。但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回事,彷彿就像當年的「視覺理解」課程般,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得回房間拿點東西。」我告訴他。
最後他終於掉頭,以更快的速度游了回來,並從水中站起身來,等到腳步站穩後,才又涉水走了回來。此時只見他渾身滴水和-圖-書,一邊喘氣一邊擦臉,身上和頭髮上的水珠閃閃發亮。走到海灘上時,他終於看到了我。在這樣的時刻,即使你想要,也不能把視線移開,假裝沒看到他。因為,怎能錯過海神昂首闊步從海中現身的畫面?又怎能假裝正在檢查自己的指甲,或者把岩石上的蝸牛刮掉?於是我便呆呆的、可憐兮兮的坐在那兒,一聲不響,一動也不動——聽起來雖然有些老套,但在這一刻,我甚至希望自己能把這一幕情景畫下來。不過,我很少在事情發生的當兒有這種念頭。他停下腳步,看了我一會兒,似乎有點被嚇了一跳,但並未試圖遮掩他赤|裸的身體。「嗨!」他彬彬有禮的說道,有點戒心,也似乎覺得有些好玩。
「嗨!」我的語氣力求堅定。「不好意思。」
「是的,不好意思。我現在想起來了。妳的名字是——」
獨自一人走在這海灘上,聞著松木的氣息,面對著樹林和看不見的大海,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除了海潮聲外,一切是如此寂靜。海水已經深及腳踝,我不敢再繼續向前,深怕會碰到鯊魚或纏人的海草,並因此被拖進水裡,從此消失在茫茫大海中——這是我小時候就有的恐懼。抬頭張望,只見四下茫茫,只有縹渺的霧氣用盲人般的眼神與我對望。我心想,應該如何描繪這霧氣呢?試著回想從前是否看過哪些畫是以霧為題材的。印象中好像有一兩幅透納的作品或者日本版畫。我開始納悶,雪景、雨景和山上的雲朵都有人描繪,但這樣的霧卻似乎不曾入畫。最後,我終於走回岸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這塊石頭夠高,也頗為乾燥平滑,不致弄溼和-圖-書
或磨破我的卡其褲,而且後面還有一塊更高的石頭可以用來靠背。坐在上面,感覺很像小時候找到一個自己專屬的寶座般,令人愉悅。我就這樣在那裡做起了白日夢,直到看見羅伯特.奧利佛從樹林間走出來。
「上你的風景繪畫課呀。」我說。「只不過我事先並不知道是你教的。」
「這不算什麼,我們以前還彼此認識呢。」我的語氣顯得平淡且刺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把頭一偏,彷彿可以從地上得知我的名字和背景資料似的。「很抱歉。」他終於說道。「我在這方面真的很不行。請妳提醒我一下。」
瑪麗
第二天上午我很早就醒了,彷彿有人在我耳畔輕聲喚我似的,使我立時完全清醒,並且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大海。於是我便趕緊套上一條乾淨的卡其褲和運動衫,走到女生宿舍那間天花板上有蜘蛛的冷颼颼浴室裡梳頭刷牙。幾分鐘後,我便悄悄步出了馬房。草地上的露珠沾溼了我的網球鞋。我知道自己待會兒一定會後悔,因為我沒帶其他鞋子來。早晨的天氣陰陰的,薄霧瀰漫,只有一些地方偶爾會露出清明的天色。有一群烏鴉棲息在那些滿布蜘蛛網的常綠喬木上,白樺樹的葉子已經微微變黃了。
「我也一樣。」他對著我露出那純真的笑容。「我只認識那個主任。但他是個很無趣的人。」
「那我們就在課堂上見嘍!」他似乎想要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或背部,就像對待男人的方式,但想了一下之後,顯然覺得不妥而作罷。我緩緩走回宿舍,把自己關在那個漆成白色的房間m.hetubook.com.com裡,待了幾分鐘。我靜靜的坐在那兒,暗自慶幸門是鎖起來的。我蜷縮著身子,想起三年前好不容易存夠了錢到義大利佛羅倫斯旅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曾經前往聖方濟修道院,去看當年安吉利哥修士畫在從前僧侶所住的小房間(現在是空的)裡的壁畫。當時大廳裡擠滿了觀光客,同時到處都有修道士看守,但我還是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溜到一個白色的小房間裡,而且毅然決然、但略微心虛的把門關了起來——這是違反規定的。然後,我便站在那兒,慶幸自己終於可以獨處。當時,那個小房間裡空無一物,只有一面牆壁上畫著安吉利哥修士所創作的天使。那天使是由耀眼的金色、粉色和綠色所繪成,雙翼在身後合攏。看著那從鐵格子窗戶裡灑進來的陽光,我頓時明白為何當年那個住在這個小得有如監獄般的空間內的僧侶,只想獨自待在這裡,什麼也不想要,包括他的上帝在內。
昨晚的營火堆此時已滿是灰燼。對面果然有一條小路通往大海。我邊走邊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以及林間的蟲鳴鳥語,幾分鐘後,便來到一處布滿水坑和海草的岩岸,看到浪花在灰色的海岬間翻湧。海面上籠罩著一層將散未散的霧氣,因此除了一閃而逝的灰白色天空外,我只能看到一兩碼內的海浪,看不到整片大海。在那一層霧氣間,陸地的輪廓、地上挺拔的冷杉樹以及冷杉林間幾座小屋的剪影,隱約可見。我在那高於腳踝的海草中涉水前行,只覺海水涼涼的,然後便愈來愈冷冽刺人,使我的小腿都冒起了雞皮疙瘩。
他笑了起來。「妳在這兒幹嘛?」
「是啊。hetubook•com•com我是臨時被叫來的。」他用雙手抓著頭髮,彷彿希望有條毛巾似的。「真巧呀。這下我可以看看妳進步了多少。」
然後他做了一件我先前非常擔心、但潛意識中又頗為期待的事:他開始脫衣服。他並未轉身面向大海或躲到樹林邊去脫,而是當場就動手解開扣子,將長褲脫掉——裡面並未穿內褲——接著又脫下襯衫和T恤,露出那肌肉結實的修長背脊和雙腿,並將衣服堆放在潮間帶上方,朝著大海走去。我看得目瞪口呆,全身癱瘓。後來,他在距我只有幾碼之遙的一個地方站定,開始摩搓著自己的頭,彷彿想把頭髮弄順,或是讓自己更加清醒一般,然後便閒閒的以雙手扠腰,看起來像是畫室裡一個趁著下課空檔伸展一下僵硬四肢的模特兒。他站在那兒,神色悠閒的眺望著大海,然後又把頭略微偏了一偏,輕輕扭動身子做著熱身運動,讓我無可避免的瞥見了那粗硬的黑色毛髮和懸盪的陰|莖。之後他便快速的穿越淺灘,走進海水裡,一直走到最遠的幾塊岩石那兒,便縱身投入水中,開始游了起來。我坐在那兒一邊發抖一邊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知道那海水有多麼冰冷,但他並未回頭,一直游到了二十碼外的地方。
「沒錯,我那時候頭髮是金黃色的,不像現在這樣。後來我把它染了,因為我討厭人們總是只注意到我的金髮。」
他獨自一人踽踽而行,就像我先前那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只是一逕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步,走得很慢。偶爾,他會抬起頭環顧四周的樹木或前方霧氣迷濛的大海。他打著赤腳,身穿一條舊舊的燈心絨長褲和一件印著字母的T恤——但從我所坐之處和圖書看不清楚上面印著什麼字——披著一件皺皺的黃色棉質襯衫,扣子沒扣上。我心想,現在無論想不想要,都得向他自我介紹了。於是我便打算起身和他打招呼,但才剛站起來,就立刻意識到自己還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於是我只好再度坐下,心裡頗為尷尬。我心想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待會兒他就會把腳伸進海水,試試水溫,然後掉頭走回營地。如此一來,我只要再等二十分鐘,直到自己的臉沒那麼紅之後,就可以獨自偷偷溜回去了。於是,我便靠在那冷冷的石頭上,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原因之一是,我想看看,如果他發現我的話,會不會認得我,但我想可能性不大。
「喔,這沒什麼。」為了懲罰他,我仍然瞪著他看。「我相信你一定教過幾十萬個學生。我很久以前曾在在巴奈特學院上過你的課,只有一學期而已,叫做『視覺理解』。不過當時你確實讓我開始朝藝術的路子發展,所以我一直想要向你道謝。」
「瑪麗.柏緹森。」我答道。此時,既然他已經穿好了衣服,於是我便伸出一隻手來。
「喔,不——別擔心。」他伸手在那滿布卵石的海灘上拿起衣服,然後開始小心翼翼、不慌不忙的用他那件T恤擦乾自己的身體,再穿上長褲及黃襯衫。之後,他便走了過來,對我說道:「對不起,希望我沒嚇到妳。」說完他便站在那兒打量著我,眼神裡開始出現那種我所害怕、彷彿認得的神情。但後來,很不幸的,他似乎不記得在哪裡看過我。
「很高興又跟你見面了。羅伯特.奧利佛。」
我已經不是他的學生了。至少在今天上午十點前還不是。「我可知道你的名字。」我故意用調侃的語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