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瑪麗花了五個小時才抵達華盛頓廣場和我碰面,剛好趕上吃晚飯的時間,於是我們便在我下榻的旅館餐廳內一起用餐。由於事出突然,她搭了這麼久的巴士——雖然她沒說,但我相信她之所以沒搭火車而搭巴士,是因為這樣比較省錢——一定餓壞了,於是便一邊吃著一邊告訴我,她拼了命才買到那班車最後一張車票的搞笑經驗。我很訝異她居然堅持要過來。由於做了一件非計畫內的事情,她興奮得雙頰微微泛紅。今天她穿著一件藍綠色的薄毛衣,脖子上戴著一條串著黑珠子的粗繩圈,一頭長髮用小髮夾固定在兩側。
她愣了一會兒之後,便點了點頭。「我不知道那些信也是奧利維耶.韋諾寫的。」
「瑪麗!」我說。「我是安德魯.馬洛。」
於是,我便坐了下來,把信封打開,將裡面那疊打著字的紙張,以及那本薄薄的、印滿了彩色圖片的平裝書拿了出來。然後我便手捧著瑪麗的文章在床上躺了下來。此刻,房門已經上鎖,百葉窗也已拉了下來,但感覺上房裡彷彿充滿了某個人的音容笑貌。
「好。我們可以先喝杯咖啡再過去。」
「她可是跟羅伯特住了好幾年。」我指出。
我把雙手放在膝上。「所以妳知道這件事?」
「好啊。這就是我來的目的。」
她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再問了。此時,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神色清朗,不帶一絲恨意。我心想,現在看到的,如此www.hetubook.com.com赤|裸裸的在我眼前,也許就代表了她對羅伯特的愛——她並不恨他。我從沒見過這麼特別的女孩——在博物館裡斜斜的盯著一幅畫看,吃起飯來像個有教養的男人,把頭髮撥到後面時,看起來又像個仙女。唯一的例外,或許只有我透過一捆古老的信函和許多畫作所認識的那個女人——那個屬於奧利維耶和羅伯特的女人。我想我可以理解羅伯特在愛著那個已故女子的同時,或許也曾盡其所能的愛著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人。
「妳當然知道嘍!」我忘了她還年輕,所以會介意這種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她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嗯,不好意思。當初講到這個部分時,我本來是要告訴你的。其實我已經把它寫下來了。但當時並不知道大都會博物館裡有那幅畫,因為書裡面並沒提到那幅畫現在在哪裡,我還以為它一定是在法國呢。我先前正打算要告訴你這件事。今天我把其餘幾篇回憶錄都帶過來了;我花了不少時間把那些事統統寫了下來,之後又想了好一陣子。」她的語氣中沒帶著歉意。「他跟我住在一起的時候,沙發旁邊就放了好幾堆書。」
「帶我去?」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你以為我不知道大都會博物館在哪兒嗎?」
「喔,其實並沒有。」她把刀叉一起放在盤子上。
我盡量保持鎮定。「他曾經到法國去www.hetubook.com.com?妳是說當他跟妳在一起的時候?」

我想告訴她我了解她話中的痛苦,並為此感到難過,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才不至於聽起來像是在憐憫她似的,於是我只好坐在那兒溫柔的看著她。更何況她已經把咖啡喝完,開始伸手去拿夾克,顯示這頓飯已經到了尾聲。然而,今晚還有一個問題尚未解決。我得想想該如何措詞。「呃,我已經問過櫃台了。他們說旅館裡還有空的房間。我很樂意——」
「嗯,看過一些。以後我再詳細告訴你。」
步出大都會博物館之後,我走過一條街,進入了中央公園,裡面果然一如我所預期的那般綠意盎然、繁花似錦、景色壯觀。我找了一張乾淨的長椅坐了下來,拿出手機,開始撥那組已經兩三個星期沒打的號碼。現在是星期六下午,她會在哪裡呢?事實上,我對她目前的生活一無所知,只知道自己正在打攪她。
瑪麗揚起了眉毛。「我可以想像凱特所過的生活。事實上我已經想過許多次了。」
「妳看過那些信?」
「喔,不用了。」她塞了兩三張鈔票在她的盤子底下,身子已經開始挪出我們所坐的雅座。
「嗯。他當時一聲不吭就坐上飛機跑到另外一個國家去了,後來也一直不肯解釋他為什麼要瞞著我。」她繃著臉,抬起雙手把臉上的髮絲拂到後面。「我告訴他我很生氣,因為他似乎沒有足夠的錢https://m.hetubook.com.com幫我負擔一部分房租或伙食費,卻有錢自己跑去旅行。事實上,我更氣的是他居然瞞著我。這讓我意識到他對我就像他之前對凱特一樣,總是偷偷摸摸的。而且他似乎從來沒想到要請我一起去。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爭執,只不過彼此都假裝自己是為了繪畫而吵架。他從法國回來後,過沒幾天就搬出去住了。」
馬洛
「凱特也是這麼說——我的意思是,她那兒也有一堆書。但我想她並沒有在書中看過那幅肖像,不然她一定會告訴我的。」說完,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直接對瑪麗提到凱特。我暗中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只是為了這個嗎?」說完我立刻就後悔了,不希望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有開玩笑或調情的意味。突然間,我耳邊響起了我和父親之間的對話:「她剛剛被人拋棄,所以情況可能有點棘手。/但她很獨立自主,與眾不同,而且長得很美。/那可不。」
我把手肘擱在桌上,無視於她的抗議,幫兩人都叫了咖啡和甜點。「很奇怪,他居然看過一兩次就記得那麼清楚,可以在後來那幾年反覆畫出她的模樣。」我說。
「沒錯。」她把玩著手上的酒杯,眼裡的神采消失了,彷彿被一層雲朵遮住。
「是我要他走的。我擔心如果我不叫他走,最後他也可能會自己跑掉,這樣我就連最後一點自尊心也沒有了。」
「我明和_圖_書天帶妳去看那幅畫。」我想逗她開心。
我試著不去在意,她臉上的紅暈是為了羅伯特的緣故,因為她聽到了有關那幅肖像的消息,讓她明白他何以背叛了她,也證明她並沒有愛錯人。今晚,由於她身上那件毛衣襯托的緣故,眼眸看起來是藍色的,使我想起了凱特。顯然它們就像大海一樣會隨著天色和氣候變色。進餐時,她像一隻很有禮貌的狼,優雅的拿著刀叉,把一大盤的雞肉和北非小米飯吃下肚。在她的請求下,我更加詳細的描述了碧翠絲的畫像,以及羅伯特看到它之後,它就被借去展覽的事。
「我原本猜想就是因為那幅畫,所以他才不帶我一起去法國。我以為當時那幅畫就在那裡,所以他才要再去看看。」
「不,他不需要記得她的樣子。他有一本書,裡面就有她的肖像。」
「妳知道羅伯特在企圖破壞那幅畫時,身上帶著一捆古老的信件嗎?那是碧翠絲和畫那幅肖像的奧利維耶.韋諾之間往來的書信。」我等了這麼久,現在終於敢開口問這個問題了。
「妳是說他不記得她的樣子?可是他把她畫得那麼精確,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有一個朋友住在二十八街。我之前打過電話給她,她現在已經在等我了。我明天早上再過來,大約九點鐘好嗎?」
我回到房間後,發現天色尚早,還有一整個晚上可以消磨。我心想,或許可以和那個住在紐約的老朋友艾倫.葛里克曼聯絡。他是我高中時代和_圖_書的好友,每年都會和我通個兩三次電話,我們到目前為止一直都還有聯絡。我喜歡他那幽默的個性。但問題是我事先並未打電話給他,他或許有他的事要忙。更何況瑪麗的信封就躺在床沿上,把它放在那兒,離開幾個小時,就像是把一個人留在這兒一樣。
「好極了。這些東西是要給你的。」她把手伸進提袋裡,拿出一個又厚又硬的信封遞給我,裡面除了紙張之外,好像還裝著一本書。
鈴響兩聲後,她接起電話。我聽見她背後傳來類似餐廳等公共場所的聲音。「喂?」我想起她那堅定的語氣以及那雙纖細修長的手。
此刻,她看起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於是我也趕忙站起身來。我心想:這個女孩還真是難以捉摸。如果她的儀態不是如此優雅,如果她現在臉上不是帶著笑意的話,我會說她挺難搞的。但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伸出一隻手扶著我的肩膀以便站穩身子,然後湊過來親了我的臉頰一下。她的個子幾乎和我一般高。她的嘴唇溫暖而柔軟。
說到這裡,瑪麗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這是自從那天晚上她在我的沙發上哭泣以來,我再次看到她流淚。這時如果我在羅伯特的房門外,一定會衝進去揍他一拳,而不是坐在那張扶手椅上。她擦了擦眼睛。在那兩三分鐘裡,我們兩人好像都停止了呼吸。「瑪麗,我可不可以問妳——是妳趕他走的,還是他自己跑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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