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上第一天的課呀!」他沒問我想不想要有伴,就逕自把托盤放了下來。
「準備好幹嘛?」我問。
最後,終於到了午飯時間。羅伯特這才停下畫筆,雙手反掌交疊並高舉過頭,舒展一下肢體。我們也抬起頭,放下畫筆,舉起手臂,依樣畫葫蘆。我知道用餐的時間很短,因此當羅伯特在山坡下一塊陽光充足的草地上坐下,並從大帆布袋裡拿出他的午餐時,我們都跟了過去,拿著自己的三明治圍坐在他身旁。他對我笑了一下,讓我不禁心想,他前一秒鐘是否曾經試圖尋找我的身影?法蘭克一邊吃午餐,一邊向那兩個和善的女子描述他最近在沙凡納的個展的盛況,羅伯特則探頭過來問我畫得如何。「很糟。」我說。他不知何故居然咧嘴笑了起來。我彷彿受到了鼓勵一般,又更進一步說道:「我說,你有沒有吃過那種名叫『漂浮的島嶼』的甜點?」他大聲笑了出來,隨後便說他等一下會過去幫我看看。
我選好景之後,法蘭克也興致勃勃的在我旁邊撐起了畫架,彷彿我開口邀請且以有他相伴為榮似的。不過,其他學員看起來倒是都挺討人喜歡的。他們的年紀有的和我差不多,有的比我大,以女性居多。法蘭克置身其中,看起來像是個早熟的孩童。這些學員當中,有兩個女人——她們說她們是在聖大非的一和圖書場會議中認識的——先前在車上時曾經和我聊得挺愉快的。此時她們已經把畫架移到山坡的較低處,並開始互相討論該用哪些色彩。除了她們之外,班上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模樣看起來很害羞。法蘭克私底下告訴過我,這人的作品一年前曾在威廉學院展出。此刻,他也在距我們不遠處立起了畫架,開始用顏料——而非鉛筆——打起草稿。
瑪麗
那天上午在課堂上他講得不多,只說:「你們都是已經頗有造詣的畫家,實際上也都在從事繪畫工作,因此我想我不需要講得太多,只要出去外面畫畫看,就知道問題在哪裡了。等到我們有些作品之後,再來討論有關構圖的問題。」我很高興在室內課程結束後能到戶外來解放一下。
我試著專心喝咖啡。「我們是上風景畫課程,又不是練習踢足球。」
「應該說像莫內一樣。」說完後我立刻就後悔了。法蘭克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好像看到我在摳鼻子一樣。
「莫內?」他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喃喃說道,語氣有些不屑和迷惑。於是我們便在有些尷尬的氣氛下,默默的吃完了蛋。
我們先開車到附近的停車場,然後再帶著繪畫用具穿過樹林走上山坡。主辦m.hetubook.com.com
單位為我們準備了三明治和蘋果。希望今天不會下雨。
「第一天會很長喔。」他說。「所以我才問妳準備好了沒。聽說羅伯特.奧利佛會把我們操上好幾個小時。他很狂熱的。」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顯然很高興我如此明快的回應。怎麼搞的,我竟然會以為諷刺這招對他管用呢?他前面的頭髮有兩三簇像錐子般尖尖的隆起,身上穿著一件泛白的牛仔褲和運動衫,腳上套著一雙已經磨損的籃球鞋,脖子上戴著紅藍相間的珠鍊。他彎著那柔軟的腰肢、垂著肩膀吃玉米片,看起來有些稚氣,卻完全是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而他自己也明白這點。我開始想像他到六十五歲時,瘦瘦乾乾、手臂結實多筋,或許某個地方還有個皺皺刺青的模樣。
山坡上的這塊平地可供六個人撐起畫架站著作畫,於是大家便開始各自尋找合適的景色。事實上,這裡放眼望去都是可以入畫的美景,實在令人難以取捨。最後我終於決定描繪那些一路生長到海邊的冷杉樹,把雷赫士小島放在畫面的最右邊,左邊則是海天相連的景象。但這樣的構圖不太平衡,於是我便把畫架轉了幾度,將岸邊的幾棵常綠喬木放進畫面的最左邊,才不至於太過單調。
我站在羅伯特附近看著他做示範,但也盡量避免靠得太近,以免m.hetubook.com.com看起來太過猴急。他一邊示範著,一邊告訴我們務必要注意形狀,叫我們先不要管別的事情,專心把景色的幾何圖形畫對再說。他的聲音低沉且有說服力,每隔幾分鐘就會後退一步,把重心放在腳跟上,審視著自己的作品,然後俯身埋首繼續畫。我注意到他在課堂上似乎和每個人都有某種形式的互動。更重要的是,他給人一種親切自在、不拘小節的感覺,使我們覺得不像是在教室裡上課,反而像是在餐廳裡跟他同桌吃飯似的,簡直令人無法抗拒。其他學員似乎也立刻被他迷住了,一個個都帶著信服的表情圍在他的畫布旁。他指著周遭的景觀,解說它們在畫布上可能呈現的形狀,然後便選了一個景點,開始在畫布上勾勒出線條並塗上顏色——其中大部分是焦茶色。
「儘管坐吧。」我說。「這個角落這麼美,又這麼荒涼,我正愁沒伴呢!」
第一堂風景畫練習時,羅伯特把我們帶到一座山坡上。此處可以俯瞰大海和幾座岩石磊磊的島嶼,是屬於一座國家公園的範圍。我有點納悶他是如何找到這麼棒的景點的。羅伯特把他的畫架插在地上後,我們有的將繪畫用品拿在手上,有的則放在草地上,一起圍繞在他身旁,看他示範素描的方法。他教我們要先把焦點放在形狀上,暫時不要考慮那些形狀代表什麼,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後又給了我們一些關於色彩方面的建議。他說,必須用偏灰的色彩來打底,以呈現周遭那明亮而寒冷的光線,但樹幹、草地乃至海水底下則要加點較溫暖的褐色系色調。
我別過頭去,開始準備自己要用的顏色:綠色、焦茶色、帶點灰的柔藍色,以及一點白色和黑色。這時我有點後悔之前沒有把那兩支老舊的畫筆汰換掉;筆的品質很好,但因為用太久,已經開始掉毛了。我教書所賺的薪水在付了房租和伙食費之後,已經所剩無幾,不足以讓我購買太多昂貴的繪畫用品。儘管我所租的公寓坐落在一個會讓媽咪搖頭的社區裡(幸好她從來不曾看過),房租不貴,但華府地區的生活費還是不便宜。同時,我既然已經選了一個讓媽咪失望的行業——她總是說:「親愛的,這年頭有很多已經拿到藝術學位的人後來不是也當上了律師嗎?更何況妳一向很善於辯論呀。」——自然不敢再向她要錢。想到這裡,我不禁再次下定決心要多畫一些作品,多參加幾場展覽,並獲取足夠的耀眼資歷,以便申請一份像樣的教職。我趁著法蘭克不注意的時候瞪了他一眼。如果我在這個研習營裡表現良好,說不定羅伯特也會幫我的忙。我偷偷地瞄了他一下,發現他正在專心作畫。從我所站的地方看不到他在畫什麼,但那幅畫尺寸很大,而且他已經開https://m.hetubook.com.com始用大動作在塗顏色了。
吃早餐時,法蘭克靠了過來,問我:「準備好了嗎?」他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碗玉米片、一盤培根炒蛋和三杯柳橙汁。今天早上我們得自己取餐——民主作風。當時我已經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角落裡,正喝著第二杯咖啡,吃著煎蛋,也沒看見羅伯特的人影。或許他不吃早餐吧。
「不知道耶。」法蘭克咀嚼著早餐。「我聽說過他這個人。他從來都不休息。他雖然是以肖像畫起家,現在卻對風景畫非常感興趣,幾乎整天都在外面,像隻動物一樣。」
當然,海水的顏色每小時都在變幻,令人很難捕捉;雷赫士小島的頂端也很不容易畫好。我畫出來的版本看起來有點太柔,不像淺色的岩石,反倒像是蛋奶凍或起泡的鮮奶油。此外,那村莊的邊緣也被我畫得髒兮兮的。羅伯特站在我們下方的山坡上畫了很久,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過來看我們的作品,心裡感到有些害怕。
法蘭克不僅把畫架放在我旁邊,選的角度還跟我差不多,讓我不太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我們所畫的景觀就會非常相似,也就會分出高下來。幸好他馬上就開始專心的畫了起來,或許不會再煩我了。我發現他已經選好了幾個基本色,且開始用石墨描繪遠處的島嶼以及前景的岸邊輪廓,下筆快速而穩健,瘦削的背脊在襯衫底下優雅的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