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說。他的神態看起來很輕鬆，讓我覺得如果問他為什麼要在眼前的風景中加入兩個虛構的人物的話，會顯得很傻。他向來以十九世紀的畫風聞名，而且身為鼎鼎有名的羅伯特．奧利佛，他絕對有權利在上風景繪畫課時，加入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真希望有人幫我問這個問題。

將近四點時，羅伯特終於走了過來，在我們的畫架問緩緩巡行，給我們一些建議，傾聽我們的難處，並將我們集合起來，問我們在眼前的這片景色中，早上和下午的光線有何不同。他告訴我們：畫一座懸崖和畫一張眼皮沒有什麼兩樣，並要我們記住無論畫什麼物體，其形狀都會隨著光線而有所不同。最後，他終於在我的畫架前停下腳步，雙手抱胸，審視著畫布。「這些樹畫得很好。」他說。「真的很好。妳看，如果在島嶼的這一邊畫上更深的陰影——妳不介意吧？」我搖搖頭，於是他便拿起了我的www.hetubook.com.com一支畫筆，開始動手畫了起來。「如果需要對比，就儘管把陰影畫深一點。」他低聲說道。我發現我的島嶼在他的筆下變得真實了起來，對於他塗改我的作品一事一點也不介意。「好了。我不會再動它了，妳繼續畫吧。」他用大手碰了一下我的臂膀後便走開了。然後我繼續往下畫，整個人非常投入，幾乎到了狂熱的地步，直到太陽開始下山，光線昏暗得讓我們視線不清為止。

一吃完午飯，羅伯特便獨自一人，散步到樹林裡去——我後來發現他是去小解。之後，當我確定那三個男人都在忙著工作時，便跑去做同樣的事情。我用了口袋裡帶著的幾張面紙擦拭，並將它們埋在地上的溼葉子和長滿地衣的樹枝底下。午飯後，為了捕捉光線的變化，我們又重新畫了一張，且持續畫了好幾個小時。這時，我逐漸意識到羅伯特果然如法蘭克所言，ｈtｔｐs://ｗww.ｈetｕｂooｋ.coｍ•ｃｏm對大自然非常著迷。但他始終沒有過來察看我們的作品。我雖然因此鬆了一口氣，卻也不免有些失望。到後來，我的雙腳和背部開始隱隱作痛，眼裡所看到的不再是海水和冷杉的紋理，而是一盤盤的食物。

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一下，彷彿已經知道我站在那兒，也知道我是誰似的。「妳今天下午還好嗎？」

不過，畫面上有一個區域倒是已經畫好了，而且畫得很美。我心想，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先畫這個區域；那是位於下方的一座崎嶇的海灘，上面有著向外延伸並沒入海中的淺色岩石、色彩柔和的小石子，以及淡紅色的海藻。海灘上有兩個人正手牽著手在散步，模樣還算清楚。其中個子較小的顯然是個孩子；他（或她）彎著腰，像是想從水坑裡撈出某個東西似的，一頂繫著藍色帽帶的帽子垂在背後。較高的則是個女人；她筆直的站在那兒，一襲長裙和_圖_書在風中翻飛。當時我們所站立的位置比海灘略高，而羅伯特表現出了那種居高臨下、俯瞰遠處的感覺。但問題是，這一整個下午，整座海灘一直空無一人。我盯著那兩個人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轉向羅伯特。此時他正用畫筆在那女人小小的鞋子上點了一下，像是在把她的鞋尖擦亮似的，然後又在那一頭黑髮上多塗了一點顏色。這時我已經忘記自己原本要問什麼問題了——好像是與光線的變化有關吧。

「我餓了。」法蘭克探過頭來抱怨。「這傢伙真是個瘋子。妳不餓嗎？好棒的樹喔。」他說。「妳一定很喜歡樹木。」

我不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也問不出「你說什麼？」這幾個字，因為我身上雖然穿著運動衫，脖子上也圍著棉質的圍巾，但由於海風漸涼，我已經被凍得渾身僵硬了。雖然在工作之餘，我幾乎每天都會畫畫，但已經很久很wｗｗ•hｅtｕｂoｏｋ•ｃoｍ.ｃoｍ久沒有畫得這麼認真了。我一直專心的畫著那些陰影，但為了讓整個畫面都亮起來，必須再加上一些白點才行。我想去問羅伯特：我該等到明天光線和剛開始畫的那一刻相近時再畫，還是趁現在記憶還深的時候趕快畫？

於是，我步下山坡走到羅伯特的畫架旁。他已經開始在清理畫筆、刮調色盤了，但每隔幾秒鐘還是會停下來，回頭看看他的畫布，又轉頭注視前面的風景。這時我才想到，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教我們作畫的技巧了。他忘記這回事了。突然間，我開始能夠了解他的感受了：他跟我一樣專注在自己的手指、手腕、手臂以及畫筆的動作上，已經渾然忘我。我心想，光是站在他旁邊，看著他那沉浸於其中的模樣，應該就可以學到一點東西。我站在他的作品前，感覺他讓畫畫這件事變得如此輕鬆容易——只要先觀察景物的基本形狀，將它們描繪出來，加上顏色，再輕輕的點上亮光，就形成眼前這和-圖-書些樹木、海水、岩石和下面那座狹長的海灘了。他這幅畫還沒完全完成，就跟我們一樣，可能還需要起碼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到時，這些形體就會變得更加真實，枝幹、樹葉和海浪的細節也會更加清楚。

接著我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我希望有一天我會跟他熟到能夠問他任何事情。他看了我一眼，那是我在大學時代就看過的一種友善而疏遠的表情，一張謎樣的臉。他的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了一簇簇攙雜著銀絲的黑色胸毛。我很想伸手去摸一下那些胸毛，看看它們在歷經歲月的磨損後，究竟是變軟了還是變硬了。此刻他正以那慣有的姿勢站在斜坡上，衣袖捲起，雙臂交疊，兩手握著手肘。「這風景真是美極了。」他的口氣聽起來很和善。「我想我們應該清理一下，準備吃晚飯了。」我原本想說，這風景確實很美，但裡面並沒有任何穿著長裙在海邊散步的女人。這是一座極其空曠的海灘，一處無人的風景。風景畫不就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