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在巴奈特學院的草地上。當時我還在那裡念書,而你那幅鏡前女子的畫像之前曾經在那裡的美術館展出。」
我喝完茶後,羅伯特便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他穿著破舊長褲的臀部剛好和我的頭部一樣高——並對大家道了晚安,也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譬如畫畫之類的。令我厭惡的是,法蘭克居然還跟著他走到一旁,轉動著他那尖削的側臉,跟他說了一大堆話。不過,我心想,這樣他至少就不會把領口敞得更開一些,並且跟在我後面,問我要不要去樹林裡散步什麼的。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寂寞,覺得自己同時被兩個男人拋棄了,我努力想喚回那個獨立的、享受孤獨的自我。於是,我決定要去畫畫,不是為了要擺脫法蘭克,也不是為了吸引羅伯特,純粹只是去作畫。我來這裡是為了要善用自己的時間,為了重新啟動那已經快要熄火的引擎,為了享受我可貴的假期。去他的男人!
突然間,我彷彿重回多年前在校園裡和他對話的情景。說也奇怪,當時我們談話的內容就像現在這樣。感覺上此刻我似乎正問著他畫中的女人是誰,而他也即將告訴我:「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沒有,我既沒辦過個展,也沒參加過聯展。」我緩緩說道。「我原本應該是可以自己製造一些機會的,譬如在學校什麼的,可是教書的工作太忙了,讓我沒時間好好規劃。也說不定是我自己覺得還沒完全準備好,所以只好逮到機會就趕緊畫。」
我猶豫了一會兒,原本想說些別的話來回答他,但在那樣虛幻的時空下,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未來並不存在,因此無論我怎麼說都不會有任何後果,於是我便說出了連自己都料想不到的真心話:「因為我覺得如果能明白你為何這些年來一直在畫著同樣的東西,就可以了解你,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緩緩說道。
我們第一堂戶外繪畫課結束後的那天晚上,吃晚飯時,我坐在羅伯特的旁邊。至於那位法蘭克,當然也是敞著襯衫領口坐在我的旁邊。我實在很想請他把領子扣好,然後從此別再來煩我。羅伯特和坐在他另一邊的一位七十幾歲的女教師——一個超現實主義大師——聊了許久,但其間不時會往旁邊看一下,並對著我微笑,但笑容通常是心不在焉,只有一次是直接看著我,讓我嚇了一跳,但後來我發現他對法蘭克也是這樣。比起我的作品,他似乎對法蘭克處理海水和地平線的方式更加滿意。我聽著法蘭m.hetubook.com.com克隔著我和羅伯特高談闊論,假借問技術問題的名義自吹自擂個沒完,心中不禁暗想:如果這小子以為他在羅伯特面前會表現得比我好,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當法蘭克終於講完後,羅伯特再次轉頭看著我(我的高度只到他的頷骨),並碰了一下我的肩膀,笑著說道:「妳很沉默耶!」
瑪麗
當天飯後的甜點是一盆盆的新鮮草莓。後來,我又去拿了一杯加了奶脂的紅茶。我知道這會讓我睡不著覺,但整個氣氛實在太讓人興奮,反正我也不想睡覺。或許我可以徹夜作畫也說不定。距宿舍不遠處就有畫室,而且一整個晚上都開放。那些畫室原本是車庫,從前可能停放過福特公司最早大量生產的T款老爺車,現在則裝了大大的天窗。我可以待在那兒畫畫,或許根據第一堂課那幅未完成的風景畫,再畫幾個不同的版本。這樣第二天吃早餐或到山坡上寫生時,我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對羅伯特說:「喔,我有點累了。今天早上畫到三點。」也說不定他今天晚上會出來逛逛,正好經過畫室,從窗口看到我正認真的作畫。他可能會閒閒的走進來,微笑著碰碰我的肩膀,告訴我這幅畫顯示我有「理解力」。我只希望他能注意我一下下,這樣就夠了。除此之外,我幾乎(但也並非全然啦!)別無所求。
由於旁邊有人跟他講話,他便轉過頭去,開始和大家聊了起來,因此我並沒有機會得知他所謂的「理解力」指的是什麼。既然如此,我便專心的吃著食物,反正人聲這麼嘈雜,我也聽不到。不久,他又轉頭看我。我們再次默默相對,彷彿等待著什麼。「妳目前在做什麼?」
「是法蘭克太吵了。」我小聲說道。我原本想說大聲一點,讓法蘭克知道我對他的看法,但話一出口卻顯得小聲且刺耳,彷彿只是要講給羅伯特聽。這時他低頭看著我——我說過,羅伯特和別人說話時也幾乎都是如此——我們四目交會了——不好意思,這種說法有點老套。這是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視線交會。
「妳應該辦個展覽的。通常都會有辦法,尤其是像妳那樣的作品。」
他看起來有些迷惑(或許他真的很迷惑)。「可是無論從什麼標準來看,我大概都是一個壞天使。」
「妳很好奇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對不對?」
「我其實沒那麼年輕。」不知怎地,我的語氣聽起來居然有點挑釁。這時他更加留hetubook.com•com神的看著我,目光順著我的脖子而下,在我的胸前掃過——是男性看到女性時、出自本能的野性眼神。我真希望他沒有讓我看出這一點來。我知道,這種眼神並非衝著我而來,卻讓我忍不住對他的婚姻狀況感到好奇。如今的他仍舊像在巴奈特學院時一樣,戴著一個寬寬的金戒指,使我不得不假定他仍然已婚。此時,他又開口說話了:「妳的作品顯示妳有很強的理解力。」
「利用晚上的時間畫畫。」他說。「妳的作品曾經展出過嗎?」
「其實沒那麼糟。」我說。「坦白說我還挺樂在其中的。」
等他離開我的視線後,我便把畫筆清理乾淨,把畫架放在角落裡,並將那幾盞刺眼的燈泡關掉,然後走出了畫室。夜色裡有濃厚的露水氣息,天空裡仍然繁星閃爍——這些星星顯然在華府並不存在。在黑暗中,我用雙手把頭髮撥到胸前,然後又將它撩起,親吻著他的手所碰過的地方。
畫室裡的燈光露骨且刺眼。夜已深了,我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心想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他的魅力居然不減反增。我實在很難相信,他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這麼久之後又回來了。然而此刻他卻皺著眉頭看我。「妳幹嘛想知道這個?」
「我可以看看嗎?」說著,他沒看我一眼便直接走向畫架。我還來不及拒絕,他就已經繞到我的背後站定了。我試著不要轉頭看他的臉,但還是忍不住偷瞄了一下他的側面。他站在那兒注視著我的風景畫,臉上的神情愈來愈嚴肅。然後他鬆開交疊的雙臂,把手放了下來。「妳為什麼要把他們放進來?」
「沒錯。」我說著,又鼓起勇氣再次看著他的眼睛。在做過一兩次之後,變得不太難了。
「是的,我很好奇。」
正是因為這樣,後來羅伯特才會在那間帶著霉味的大車庫裡看到我。當時已經很晚了,連在那裡工作的兩三個人都已經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而我也開始覺得有些頭昏腦脹,把藍色看成了綠色,並且太早把黃色塗上去,只好又把它刮掉。我一邊刮著,一邊告訴自己應該停下來了。我用從宿舍裡帶來的一張新畫布把下午的風景畫重新畫了一遍,但也做了好幾處更動:白天來不及畫的那些草地上的雛菊,現在便把它們畫在山坡上,並試著呈現出飄浮在上面的感覺,但結果反而看起來像是沉了下去。除此之外,我還在某個地方做了一些改變。我一直苦苦思索著這方面的事情,因此當羅伯特走進來並把邊門關上時,我已和_圖_書經疲倦不堪了。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以為晚餐時所許的願望居然實現了。事實上,儘管他一直盤據在我的腦海中,但在那個時刻我已經忘掉了他,甚至並未意識他的到來,只是茫然的看著他。
我站在那兒凝視著他。在天花板垂下來的燈光下,他顯得不太真實,整個人彷彿籠罩在光暈中,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中世紀教堂三連畫裡的天使長——他看起來比凡人高大,頭髮又長又鬈,頭上有一圈金色的光環,同時為了傳達來自天國的訊息,他暫時把一雙巨大的翅膀收了起來,以免礙事。他那身褪了色的金色衣裳、閃亮的黑髮、橄欖色的眼睛全都和翅膀很匹配。而且,如果他有翅膀,那必定是一雙其大無比的翅膀。我彷彿置身於歷史與世俗傳統的框架之外,覺得人間的一切並不真實,或者應該說真實到不像是在人間。此刻我只感覺到自己、我畫架上的畫——我已經不再想讓他看到這幅畫了——以及眼前這個站在六呎之外的鬈髮高個子的存在。
「妳年紀輕輕就已經度過這個階段了。」他嚴肅的說道。
但我沒問他,只是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此舉也許有點放肆。「你知道嗎?我們以前好像談過這件事。」
他指著我畫在海灘上那兩個正在散步的人——穿長裙的女子及她身邊的小女孩。
他聞言轉過頭來二議我得以再次直視著他。這時我突然覺得,這樣看著他很危險;他看起來遠比一般人更生氣蓬勃。此刻,他正在笑,牙齒顯得大而堅固,但已經開始變黃——到了中年了。真好!他似乎不在乎任何事情,甚至沒有意識到牙齒已經開始變黃了。如果是法蘭克,大概還不到三十歲,就會每個月去做兩三次牙齒美白術吧。這個世界應該多一些像羅伯特這樣的人,但卻充滿了太多的法蘭克。
「妳難道沒想過他們或許是專屬於我一個人的嗎?」
他皺了一下眉頭。「是嗎?」
「有。」我答道。我必須靠他很近,才能讓他聽見我說的話。他的耳朵上有幾綹柔軟的黑髮。
突然間我身體震動了一下,因為這正是媽咪慣有的手勢。我十幾歲時,她總是用那雙現已老邁許多的手撩起我的髮絲,告訴我頭髮是多麼平直而光滑,然後便輕輕放下。事實上,那是她最輕柔的一個手勢,彷彿是在為她對我的一些要求——那些讓我不時抗議並因而使得我們之間產生不愉快的規範——默默的向我道歉似的。此刻,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深怕自己會開始顫抖並被他看和_圖_書出。我希望他不要再繼續碰我,以免我在他的面前發抖。但接著他又伸出雙手,將我的長髮撥到肩膀後面,並順了一下,彷彿希望我能以這幅模樣供他作畫似的;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悲傷、納罕、若有所思。然後他把手放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接著便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他緩緩的、彬彬有禮的把門打開然後又關上,背影顯得高大而慎重,連一句再見也沒說。
我勉強笑了出來。「我一定是太累了。」
我搖搖頭。「有一會兒你身上好像在發光,彷彿穿著黃金做的衣裳似的。」
我的話語彷彿落在畫室的深處,聽起來赤|裸裸的,毫無掩飾,但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尷尬。羅伯特呆立在那兒,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彷彿一直在聽我說話,也想說些什麼來看我的反應似的。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站在那兒。此刻,站在他身邊,我甚至不覺得自己矮小——起碼我的身高已經到他的下巴。最後,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頭髮,並撩起我肩上的一綹髮絲,手指輕輕的撫搓著它,但沒有直接碰觸到我。
我決定說真話。「呃,我在華府從事兩份很無趣的工作,同時每三個月回費城一次,去看看我那個年紀愈來愈大的媽媽。我會利用晚上的時間畫畫。」
他的臉色凝重,但也若有所思,似乎正在思考我所提出的問題。當時的我比較年輕,不懂得人們怎麼能夠裝出好像對自身以外的事物有興趣的樣子。最後他終於說道:「是沒有,我想妳說得對。我只是想獨自佔有長久以來盤據在我心中的影像。」
他站在我前面,雙手抱胸,臉上微帶笑意。「妳還沒睡呀?在籌備未來的畫展嗎?」
「你是天使嗎?」說完,我立刻覺得這話聽起來既虛偽又愚蠢。
我大著膽子聳聳肩。「藝術怎麼會讓人憤怒呢?我才不在乎別人做什麼呢。」
其實我只是在模仿他而已,模仿他那滿不在乎的態度,但這對他而言似乎頗不尋常。他皺了一下眉頭。「妳說得也許沒錯。無論如何,妳都會度過那個階段的,不是嗎?」他似乎不是在問我,而是在陳述自己的經驗。
他的聲音裡似乎有著怒氣。我固然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但也覺得自己很愚蠢,懊惱得想哭,心想接下來他是不是要開始罵我了?但我還是努力打起精神。「世間有哪樣東西是只屬於一個藝術家的嗎?」
我真希望可以告訴你,從此以後羅伯特和我就成了君子之交,說他成了我的明師,並在繪畫方面對我鼓勵有加且大力提m•hetubook.com.com攜,而我也對他的創作心懷敬佩,說我們之間並未踰矩,而且他一直活到八十三歲才過世,在遺囑裡還交代要留兩幅他的畫給我。但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羅伯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們之間那種奇怪的關係卻已經成了往事。我不知道關於這部分,他還記得多少,但如果要我猜的話,我會說他大概不記得了,但也不至於完全忘記,而是記得其中一部分。我猜他還記得我的一些模樣,以及我們在一起時的若干情景,其他的大概就像洪水爆發時地表的土壤一般,從他的記憶中流失了。如果他像我一樣記得過往的一切,並且有刻骨銘心的感受,今天我就不需要向他的精神科醫師——或任何一位心理醫師——解釋這一切了,而他或許也就不會變成一個瘋子了。你們是用「瘋子」這樣的字眼嗎?他從前就是個瘋子,因為他跟別人不一樣,而這也是我會愛上他的緣故。
但他只是搔搔那已經長出了黑色鬍碴的下巴,笑著說:「不是耶。我嚇到妳了嗎?」
「我也不知道。」我有點結巴。「我喜歡他們。」
「從前有些時候我也樂在其中。」他說。「它讓我有點事可以去憤怒。」
「他的繪畫生涯才剛起步而已。」他說。這話讓我心裡好過一些。「妳呢?說說妳自己吧!有去上藝術學校嗎?」
「太糟了。」他的聲音像我一樣,雖然小聲卻頗為響亮。
我真希望他說清楚「像妳那樣的作品」是什麼意思。但人家說我好話,我怎麼好意思問東問西,況且他已經說過,從那幅風景畫看得出來我有很強的「理解力」。我告訴自己不能輕易相信別人,但根據幾年前的經驗,我知道羅伯特絕不會隨便稱讚別人。我的直覺也告訴我,就算他曾經出自本能的打量我的外貌,也絕不會企圖利用好聽的話來釣我,因為他太執著於繪畫的真理了。這點從他臉上和肩膀上的每一道線條都可以看得出來,也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得出來。過了許久之後我才發現,這是他最可靠的一點:對他而言,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絕不會有所粉飾或遮掩,就像他打量我的身材時一樣,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在他那色調溫暖的皮膚和笑容底下,有著冷冷的眼神。那是一種讓我可以信任的特質,因為我自己也具備那樣的特質。你可以確信:他如果認為你的作品不好,一定會聳聳肩表示不屑,絲毫不會有任何為難之處,因為在這方面,他絕不會為了人情而妥協。無論他面對的是自己或他人的作品,對他而言,繪畫就是繪畫,與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