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訝異的看著她，但神色溫和，彷彿覺得有些好笑。「好呀，兩間都很好。而且我相信妳那一間也有起居室。」她突然感到有點難為情。這是一定的；是伊維思要他們一起來的。幸好奧利維耶很有風度，沒有笑出來。「我希望妳能睡飽一點。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可以等到快中午時再見面，然後再一起去畫畫。不過要看看天氣如何再說。根據現在空氣裡的感覺，我想明天天氣應該會很好吧。」

奧利維耶無論做任何事情都很優雅。他是一個長久以來習慣於自己動手的人，也習慣安安靜靜做著自己的事。她看著他，心中突然有一股悸動，明白除非以某種方式對他說「不」，否則在這個小鎮上，她終將會發現自己赤|裸的躺在他的臂彎裡。這個想法令她震撼，但一旦成形後，便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她將不會有勇氣把那個「不」字說出口，因為他們之間不存在這個字，只和-圖-書有一種赤誠相見的奇妙感覺。他比她更接近死亡，因此已經沒有時間等待任何答覆，況且他的慾望也令她非常感動。這不可避免的一幕使得她心情凝重。

他們抵達時，埃特爾塔看起來只有幾盞煤氣燈和幾條鵝卵石街道而已。奧利維耶伸出一隻手要扶她下車，她攏了攏斗篷的下襬，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因為坐了許久的車，身體有些僵硬了。晚風中有鹹水的氣息；英吉利海峽正在看不見的某處發出寂寞的聲響。過了旺季的埃特爾塔有一種落寞的氣息。她已經來過幾次，因此很熟悉它的味道，但今晚在她眼中，它卻像是一個全新的地方，有如一處荒野，有如世界的盡頭。此刻，奧利維耶正在告訴馬車夫要如何處置他們的行李。她忍不住看了一下他的側面，發現他的神情冷淡而哀傷。他之前是在什麼情況下來到這兒的呢？他是否曾在很久以前和他的m.hetubook.com.com妻子一起來到這座海岸？她可以問他這類的事情嗎？在街燈下，他的臉顯出了雛紋，嘴唇優雅且有些神經質，上面有許多縐褶。車站對面有一排裝有煙囪的高大房舍，其中一棟的一樓窗戶內已經有人點起了幾盞蠟燭，有一個身影在屋裡移動，也許是某個婦人在就寢前收拾房間吧。她心想，住在那棟房子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而她自己又為何會在巴黎過著另外一種生活？她知道在命運的安排下，她和這婦人原本大有可能易地而處，過著全然不同的生活。

車上的服務員扶著她下車。夜色裡有煤炭和田野潮溼的氣息。那怪物般的火車仍在他們身後低吼著，引擎所發出的白煙和那一排排黑暗的房舍成了明顯的對比，機師和乘客們的身影都顯得模糊。坐上出租馬車後，奧利維耶小心翼翼的把她安置在他旁邊的座位上。馬兒們往前奔跑時，她又和圖書再度（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納悶自己為何會同意與他一同前來。是因為伊維思堅持的緣故？還是因為奧利維耶希望如此？或是因為她自己也想要這樣，所以才未試圖說服伊維思打消主意，因為她太好奇了？

「親愛的，妳一定很累了。」他說。「我們要不要直接到旅館去？我相信那裡一定會有晚餐可以吃。」

馬車夫已經推著一輛推車——裡面裝著他們的提袋、箱子以及她那個束著皮帶的行李箱——往街道那頭走過去了。此刻她和她丈夫的伯伯正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的盡頭，四周只有黑暗的大海，而他是她唯一認識的人。想到這裡，她突然想笑。

他們的火車抵達岸邊時已經是晚上了。兩人在車廂的小客房裡聊了一整天後，便開始沉默下來。她累了，面紗上已沾染了些許煤煙，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視力出了問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的。他們打算在翡港下車，叫一輛出租馬車前往埃特爾塔。快到站時，奧利維耶從車廂的小客房的架子上，把他們的手提行李拿了下來（大件的隨後會到）。她看到他站起來時身體有些僵硬，那套剪裁合身的外出服底下的身軀確實已經老邁。她突然覺得他跟她說話時不該碰到她的手肘，這並非因為他不是伊維思的緣故，而是因為他已經不年輕了。但他接著又坐了下來，握住她的手。兩人都戴有手套。

「我現在正握著妳的手。」他說。「因為我可以這麼做，也因為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手。」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更何況火車已經顫動著即將停了下來。於是她抽出手，脫下手套，又把手放回他的手掌中。他把它捧了起來仔細審視著，而她也跟著在那昏暗的光線中，試著客觀地看著自己的這隻手。這時，她仍然像往常一般，覺得自己的手指太長，手掌太大——相對於她那纖細https://m.hetubook.com.com的手腕而言——而且第一、二根手指末端還沾著藍色的顏料。她以為他會親吻它，但他只是低頭看著，彷彿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然後便放開了她，不久又敏捷的站起身來，拿起他們的提袋，很有禮貌的請她先下車。

「我們的房間不知道好不好？」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過露骨。她的意思不是這樣的。

然而，她只是把裝著她的寶貝繪畫用品的提袋放下，掀起臉上的面紗，向他走近，並按住他的雙肩。在街燈下，他的眼睛裡帶著警覺；看著她仰起的臉頰，他心中或許覺得訝異，但臉上並未顯示出來。接著他便吻了她，而她也毫無保留的接受了，把自己嚇了一跳。她看著他臉頰的邊緣，感受到他四十年來的接吻經驗。他的嘴唇溫暖而動人。她知道她只是他這一生幾個愛人當中的一個，卻是目前唯一的一個，也將是最後一個。她將讓他難以忘懷，也將陪他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