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有關係。一個人好不好怎麼會沒關係呢?」妳這個白癡!我心中暗罵著自己,但問題是他用他那隻大手握著我。
「不好。」他輕聲的說。「但沒關係。」
「好吧。」從前媽咪總是說我任性,高中老師認為我性情有些乖戾,藝術學校講師也說我很難搞。但今晚我卻聽了他的話,乖乖的掉過頭去,沿著黑暗的海灘蹣跚的走回去。
「我的意思是——」他彷彿是在對著岸邊說話。「當妳看到一幅一個已經過世很久的人所畫的畫時,就可以確定這個人真的曾經存在過。」
他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兒之後,他便伸出一隻手來攬住我,並撫摸我背後的頭髮,彷彿延續著他兩天前的動作。我心想,這個男人比我想像的更加古怪,不僅是特立獨行而已,根本就是怪咖一個,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裡,與現實世界脫了節。我相信,換成我的妹妹瑪莎或任何一個聰明人,都會親一下他的臉頰,之後就沿著海灘走回去了。然而,在那夜色中,我卻握住他的手,捧到我的臉頰邊,親了一下。
一直到我很靠近他的時候,他才轉過身來。我看m.hetubook.com.com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知道他看見了我(只是或許並未立刻認出我來),因為他霍地站起身來,彷彿嚇了一跳。這時我才真正因為自己打攪了他而感到慚愧。我們站在那兒彼此對望。這時,我可以看見他的臉了。他似乎心事重重,臉上的陰霾並未因為我的到來而消散。「妳到這裡來幹嘛?」他漠然說道。
「你還好嗎?」
然後他緩緩將我放開。「我從來不會這樣。」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剛剛喝醉了一般,但他的呼吸裡沒有酒精的氣息,甚至連啤酒的味道也沒有。他雙手捧起我的臉,又迅速親了我一下。這次我感覺到他應該清楚知道我是誰。「請妳回去吧。」
結果我吃晚飯時就喝了啤酒,然後和兩個上水彩畫課的男生在營火旁坐了一會兒。他們討論著在畫風景時油彩和水彩兩種媒材孰優孰劣的問題,內容頗為有趣,使我忍不住多坐了一會兒。最後我終於向他們告辭,撢了撢臀部後面的牛仔褲,準備走回那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床鋪。此時法蘭克在營火旁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聊天,因此和-圖-書我無須擔心回去又會看到他坐在我的鏡子面前,但我還是特意繞了遠路,避免跟他打照面。我走在院子邊緣,營火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漆漆的。
「我知道。」我說。「但我看到你在這裡,很替你擔心。」
「別擔心我。」說著他又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彷彿表示他也會這樣擔心我。
這話非常詭異,也很突兀,讓我打了一個寒噤。但儘管如此,我心中還是暗自希望他沒事,於是我想到了牛頓,想到了他經常畫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歷史人物,乃至我第一天在他的風景畫裡看到的那兩個遙遠的人影。我心想,他會有這種疑問也是很正常的。「當然有啊。」
「我有時候也這麼想。」我答道。我從前還以為他只是喜歡在畫裡加上一些歷史人物,但從這番話聽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你指的是某個特定的人物嗎?」
「每個人都應該過得好。」我堅定的說道,心中明白自己確實是個白癡,但這是我的命,我也不介意當個白癡。
瑪麗
走到樹林盡頭時,我停下腳步,和*圖*書
看著他繼續踩著海灘上的石頭往前走,並聽見那些石頭在他腳底下所發出的聲響。海浪拍打的聲音清晰可聞,漆黑的海面閃著微光,一直延伸到遠處顏色更深的地平線。星星已經出來了,但天空尚未暗下,還是深藍色的。我看見羅伯特穿著淺色襯衫的身影沿著海邊移動,然後停住腳步,彎下腰撿起某個東西,並把手臂伸到後面,做出孩童投擲棒球的姿勢,把那東西——應該是一塊石頭吧——扔進海裡。他的動作迅速而猛烈,彷彿想藉此發洩心中的怒氣乃至絕望似的。我佇立在那兒看著他,心中有些害怕。之後他又像個孩子般的蹲了下來——這麼高大的人這樣蹲著還真有些奇怪——並把頭埋在雙手之間。
這一剎那我心想他是否累了,或是像我一樣,因為睡眠不足又必須一直和研討會裡的其他人在一起而感到煩躁。說不定他是在哭,只是我無法想像像羅伯特這樣的人有什麼好哭的。此刻,他在海灘上坐了下來。我心想那個地方應該又硬又溼又滑,但他卻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直把頭埋在手心裡。海浪一波波的打來,捲起白色的浪花,但和*圖*書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起來並不清楚。我站在那兒凝視著他,只見他一逕坐在那兒,肩膀和背部閃著微光。我這人雖然向來重視理性與規範,但到頭來卻總是憑著感覺行事。於是,不知怎地,我開始沿著海灘走過去,聽見石頭被我踩得喀嚓作響,還險些絆了一跤。
他放下我的手,轉身過去看海。「妳有沒有過一種感覺,就是從前的人好像到現在還活著一樣?」
「妳以為藝術家真的可以過得很好嗎?」他微笑著說道。我心想他說不定會開始嘲笑我。
親吻別人的手通常是男人對女人所做的事,但有時也用來表達對皇室、主教或將死之人的敬意。而我的確也是想表達我對他的敬意,讓他知道我看到他既敬畏又激動,也有些害怕。他轉頭看著我,把我拉了過去,用手臂輕輕攬住我的脖子,並用另外一隻手拂著我的臉頰,彷彿上面有灰塵似的,接著便把我的臉抬起來親吻著我。我這一生從未像那樣被人親吻過。他的嘴唇裡有一種全然忘我的熱情以及深深的渴望,但也許並非衝著我而來。他用手圈住我的腰肢,將我抱了起來,使得我的身體緊靠著他。隔著和圖書
他那件破舊的襯衫,我可以感覺到他那溫暖的胸膛,以及那些壓著我、彷彿要在我的肌膚上留下印記的小小鈕扣。
這時,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樹林外頭,雙手揉搓著眼睛,接著又搓了搓腦袋,彷彿疲倦而心煩似的。他背對著營火旁那些歡樂的人群,朝著樹林望去,過了幾分鐘後,便開始沿著那條小路——對我而言,這是屬於我們的小路——走進林子。我明知自己不該跟著他走進去,但還是忍不住這麼做了。在暮色中,我可以看到他大步走在前面的身影,但又不至於讓他察覺我在跟蹤他。有兩三次我告訴自己應該掉頭回去,不要侵犯他的隱私。我心想,他朝著我們今天作畫的那處海灘走去,或許只是想觀察一部分景物的輪廓吧——雖然現在已經看不太清楚了——而且他如果選擇一個人離開營區,應該是不希望別人打攪才對。
我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來,於是我便走了過去,握住他的手。那隻手又大又溫暖,而且立刻本能的將我的手掌包覆起來。「妳應該回去的,瑪麗。」他的聲音彷彿有些顫抖。我很高興他直呼我的名字,而且語氣如此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