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說也奇怪,他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凱特。他說她不了解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物,但他也沒告訴我那件事物究竟是什麼,我也不想問,以免讓他覺得我似乎也不了解他。那一次,他在綠丘鎮待了五天,回來時送了我一本湯瑪斯.艾金斯的傳記(他常說我的作品充滿了絕妙的美國風味,讓他想到艾金斯),並興致勃勃的告訴我,他在路上的一些遭遇,又說孩子們長得很好,很可愛,說他拍了很多他們的照片,但對凱特的事卻絕口不提。然後他便牽著我進臥房(當時我已經認定那是「我們的」臥房),把我拉到床上躺下,然後很專心的和我做|愛,彷彿已經思念我很久似的。
羅伯特並沒有搬進來和我同居,他只是留了下來,連同那個又重又大的行李袋和用車子載來的其他東西,包括畫架、顏料、畫布、幾雙鞋子和一瓶他要送給我當伴手禮的酒。我根本沒想過要問他今後有什麼計畫,或是請他另外找個地方住,就像我不會想要搬出自己的公寓一樣。我得承認,每天早上醒來時,看到他金黃色的手臂攤在那只多出來的枕頭上、黑色的鬈髮散落在我的肩膀上,那種感覺對我而言,就宛如置身天堂一般。當時我每天上完課後,不再像往常那樣留在學校裡畫畫,而是直接回家,然後我們就會再度上床消磨半個下午。
我沉浸在這些小小的快樂當中,對他心境上的轉變毫無心理準備。秋天到來時,他的心情便開始消沉起來。秋天向來是我最愛的季節,對我而言,那是事物重新開始的時刻:新的運動鞋、新的學生、絢麗的色彩。但對羅伯特而言和_圖_書,秋天似乎是某種形式的凋萎,一個日益陰暗的季節,宣告著夏季的死亡。而隨著夏天的終結,我們最初的幸福時光也消逝無蹤。那段時間,住家附近的銀杏樹的葉子變得如皺紋紙般枯黃。我們最喜歡的那幾座公園裡,栗子落了一地。有一天——大概是星期三或星期四吧——我剛好沒課,於是便拿出新的畫布,哄他跟我一起去馬納薩斯戰爭紀念公園作畫。但這一回羅伯特卻罕見的不願畫畫,一個人跑到那座史上聞名的山丘上,坐在一棵樹下沉思,彷彿在傾聽著那裡曾經有過的廝殺之聲。我獨自一人在原野上作畫,期待他在獨處片刻之後心情會變好。但那天晚上,他卻莫名其妙的對我發脾氣,險些砸破一個盤子,之後便一個人跑出去散步,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來。我忍不住哭了起來——你知道我不喜歡哭的。眼看他處於那種狀態下,想到我們共享如此多的歡樂時光後,他居然會不理我,實在令我非常痛苦。
當時,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一起看書,有時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他會朗誦他最喜歡的米洛茲的詩句給我聽,有時也會念一些法國詩,一邊念一邊為我翻譯。我則念一些自己素來喜歡的小說——它們都是媽咪所收藏的經典名著,包括路易斯.卡洛爾、柯南.道爾和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生等人的作品。這些都是他小時候沒看過的。我們朗誦時,有時穿著衣服,有時光著身子,有時一起裹在那淺藍色的床單裡,有時則穿著舊毛線衣躺在沙發前面的地板上。他用我的借書卡從圖書館裡借了一些有關馬內、莫莉索、莫內、希思黎和畢沙和圖書羅的書籍回家。他特別喜歡希思黎的作品,說他比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都還要好。偶爾他也會在用來臨摹的小張畫布上,嘗試複製這些畫家的作品當中的若干效果。
星期六和星期天時,我們會在中午時分起床,前往公園畫畫,或開車到維吉尼亞州去寫生,下雨天時則前往國家畫廊看畫。我記得很清楚,在國家畫廊裡,我們最少有一次經過那間掛著《蕾妲》和馬內那幅畫著酒杯的精彩靜物畫的展覽室。我敢發誓,他當時似乎比較注意馬內那幅畫,對《蕾妲》反倒不是那麼感興趣。我們把所有的解說牌都一一看過,他又評論了一下馬內的筆觸後,便搖搖頭走開了——表示他敬佩得說不出話來。第一個星期過後,他嚴正的對我表示,我畫得不夠多;他認為那是因為他的緣故。後來那一陣子,我回到家時,經常會發現他已經為我準備好了畫布,並且用灰色或米色打好了底。在他的指導下,我更加努力作畫——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並且逼自己嘗試描繪更複雜的主題。
比方說,我曾經畫過羅伯特穿著卡其褲,打著赤膊,坐在廚房裡的凳子上的模樣。他發現我經常刻意避免畫手部,於是便教我如何改進這方面的技巧。此外,他也教我在畫靜物時,不要瞧不起盆花和插花,並指出有許多偉大的畫家都認為畫花是一大挑戰。有一次,他帶了一隻死兔子——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和一尾大鱒魚回家。然後我們便把它們和水果、鮮花放在一起,各自模仿巴洛克式的風格畫了一幅靜物畫,並以此互相取笑。事後,他把兔子剝了皮,連同鱒www•hetubook•com.com魚一塊兒煮來吃,味道非常好。他說他是從他那位法國籍的母親那兒學會做菜的,但據我所知,他幾乎從未下過廚。我們經常是開幾個罐頭湯和一瓶酒就打發了一餐。
十二月初的一個晚上,我回到家後發現羅伯特不見了,後來連著幾天也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回來後,整個人顯得精神異常換發,告訴我說他是去巴爾的摩拜訪一位老朋友,而我也信以為真。後來有一次他又去了紐約,回來後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當天晚上,他忙著站在客廳的畫架前用炭筆畫著速寫,沒時間和我做|愛,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我一邊在廚房裡洗著碗,一邊努力壓抑心中的怒火——難道他以為每天碗盤都會自動洗好嗎?——一邊試著不去看他正在速寫的那張臉。那是我在一時衝動之下去綠丘學院參觀他的個展之後,就再也沒見過的臉,一張非常美麗的臉,有著一頭和他很像的黑色鬈髮、精緻的方形下巴,以及若有所思的微笑。
但我也明白,在與凱特開始辦理離婚手續——他們還有三個月才會正式離婚——永久告別他昔日的生活之後,難免會有一段心情動盪的時期。此外,儘管他似乎尚未開始在華府謀職,但我知道他在這方面一定會有壓力。我覺得他應該有一小筆足以維持生活的收入,也許是賣畫的所得吧,但想必也無法持久。我不想問他有關這方面的事情,也一直小心切割我們之間的財務關係,只不過房租一直都是我在付,菜也都是我在買。儘管他不時會帶一些食物、飲料或酒回來,有時也會送我一些實用的小禮物,所以在財務上並未讓我感受到太大的壓力,不過,www.hetubook.com.com由於我到了月底手頭還是非常拮据,因此開始考慮是否該請他幫忙分攤房租和水電費。當然,我可以向媽咪求援,但她對於我和一個即將離婚的畫家同居一事,始終抱持保留的態度,因此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羅伯特住在我那兒期間,有一次我去探望她的時候,她曾經用很溫和的口氣對我說——當時她尚未罹患癌症,還沒做那可怕的氣管造口術,也還沒裝上發聲器——「親愛的,我不像你們所想像的那樣,不了解愛情這檔子事,但是以妳的才華,我一直希望妳能找一個多少能夠照顧妳的人」)。現在羅伯特少不得要支付子女的贍養費,但當他板著一張臉坐在沙發上時,我可不敢問他有關這方面的細節。
我立刻便認出她了。事實上,我一看到她便開始納悶,為何自己在這幾個月的快樂時光中,沒有注意到她已經消失了,也從未想過為何羅伯特和我住在一起時,所畫的油畫和素描裡完全沒有她的蹤影,甚至沒把他先前在緬因州研討會中所畫的那對母女的遙遠身影畫進去。那天晚上我再次看到她的模樣時,心中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有人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裡,站在我背後一般,十分毛骨悚然。我告訴自己我怕的不是羅伯特,但問題是:如果我怕的不是他,那我怕的是什麼?
在天氣晴朗的週末,他的心情偶爾會變好。這時我又開始樂觀起來,頓時便把之前所發生過的事都忘記了,並告訴自己這只是我們之間必經的一段痛苦的成長過程。事實上,我並沒打算與羅伯特結婚,只是希望能與他保持某種長期的關係,一起認真努力的過日子,租一間有畫室的公寓,結合和_圖_書彼此的力量與資源,共同做一些計畫,一同去義大利和希臘旅行(算是度蜜月吧!),在那裡畫畫,並觀賞我長久以來一直渴望見到的偉大雕刻和畫作,以及美麗的風景。這雖然只是一個模糊的夢想,卻不知不覺的在我心中滋長,像是床底下的一隻怪物一樣,在我還來不及意識到之前,它就已經破壞了我那「享受孤獨」的浪漫情懷。在最後那幾個快樂的週末裡,我們經常一起去附近走走(多半是在我的堅持之下)。為了省錢,我們通常會自備野餐。最快樂的一次是去哈普斯渡口,那時我們住在一家便宜的旅館裡,還跑到鎮上去到處亂逛。
有時羅伯特會突然陷入一種安靜甚至哀傷的情緒裡。當我撫摸著他的手臂,問他是怎麼回事時,他會說他想念他的孩子們,甚至會把他們的照片拿出來看,但卻從未提過凱特。當時我很怕他不肯或不會一直待下來,也時常暗自期望他最終能夠走出婚姻,走進我的生活,安定下來。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在華府有一個新的郵政信箱,後來有一天他才告訴我,他在那個信箱裡收到了凱特要求離婚的通知書。他說之所以給她那個郵政信箱的號碼,是為了讓她在緊急情況時可以聯絡到他。他告訴我他已經決定回家幾天,以便辦理初期的離婚手續,並探望一下孩子,又說他會住在汽車旅館或朋友家。我想這表示他並不打算回到凱特身邊。不過,他那種堅決不與她復合的態度也讓我有點心寒。我明白如果他可以那樣對她,有一天也會那樣對我。我寧可看到他表現出遺憾、後悔或至少有些遲疑的樣子,但又不至於過火到因而離開我。
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