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後來,她躺在那張白色的床上無法成眠,看著窗簾微微飄動著——儘管夜裡寒氣逼人,她還是開了一扇窗——聽著英吉利海峽的水肆虐著海灘上頁岩的聲音,並感覺到了整個城鎮的存在。
一八七九年
奧利維耶轉過頭來,彷彿知道她的第一幅畫已經完成似的。她看到他還在慢慢畫著那片海水,還沒畫到那兩艘船和斷崖。她知道這將是一幅細膩、內斂而美麗的作品,會花上他幾天的時間。他走上前來觀賞她的畫作。她也站在那兒和他一起看著,感覺到他的手肘摩擦著她的肩膀。她透過他的眼光看到自己的繪畫技巧以及畫中的缺陷,明白畫面雖然鮮活動人,但連她自己都覺得太粗略了,是一幅失敗的實驗性作品。她聽著海浪嘩啦啦拍打在砂礫上,捲起一堆石子後又奔流入海的聲音。她希望他www.hetubook•com.com不要出聲,幸好他也沒有,只是點點頭,俯視著她。他的眼裡總是有著血絲,眼角已經略微鬆弛。在這一刻,對她而言,他勝過世上的一切,只因為比起她來,他已經如此接近人生的盡頭。而且他了解她。
當天晚上他們隔著桌子對坐,與旅館裡的其他客人一起用餐,並互相傳遞著一碟碟的醬汁或小蘑菇。客棧的老闆娘把一盤小牛肉端給奧利維耶時,提到那天下午有位紳士前來詢問是否有個名畫家住在這裡,是他來自巴黎的朋友,但那人並未留下名片。「韋諾先生很有名嗎?」她問。奧利維耶笑著搖搖頭。他說有很多名畫家都來過埃特爾塔畫畫,但他可不是其中之一。碧翠絲喝了一杯酒之後就後悔了。飯後他們坐在最大的那間休息室裡,和一位蓄著小鬍子的英國客人一起看書。和-圖-書那人不時翻動著他從倫敦帶來的報紙,偶爾看到什麼便會清一下喉嚨。後來,碧翠絲把書放下,試著寫第二封信給伊維思,卻沒什麼進展。無論她用筆蘸了幾次墨水,又用吸墨紙吸了幾次,手上的筆似乎就是不喜歡那張信紙。旅館裡的中國時鐘敲了十下後,奧利維耶便站起身來向她鞠躬。他那雙因為吹了風而泛紅的眼睛裡滿是深情的笑意,似乎想親她的手,但卻沒有這樣做。
看著她的鍊錶,她規定自己要在三十分鐘內完成這幅畫。接著,便斜瞇著眼,用手腕和前臂施力,以最輕巧的筆觸握著畫筆快速的塗抹著。海水是藍綠色的,帶點玫瑰色,天空近乎透明,海灘上的石頭是灰色中夾雜著玫瑰紅,海浪邊緣的泡沫則是米色的。她把奧利維耶穿著深色西裝、一頭白髮的身影也畫了進去,但只是遠處海濱一個小小人影而已。她和_圖_書用未混過的焦茶色和綠色來描繪那些斷崖,接著又畫上一小點一小點的紅罌粟花、一些白色的花朵以及一種較小的黃花。此時,斷崖既在遠處,也在她的眼前。
他上樓後,她突然明白:他永遠不會再向她要求什麼,永遠不會私下去看她,也不會請她過去他那兒。他的所作所為永遠不會踰越一個紳士和親戚應有的尺度,也不會主動做任何事情。正如他所承諾的,他在他的畫室裡給她的那個吻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在車站月台上的那次是她主動的,在海灘上的那次也是。兩次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確信,他之所以如此克制是為了她的緣故,為了證明他敬重她、關心她。但她卻因此而感到極其為難,因為如此一來,無論他們之間發生什麼事,都會是她一手造成的,而她也必須承擔後果。她明白,無論他們之間將經歷什麼樣的事情,https://m.hetubook.com.com都會是出於她本身的慾望,以及她比他年輕的事實。她無法想像自己在樓上敲他房門的畫面。他就像童話裡的那個男孩一樣,為她留下了一條用麵包屑撒成的小徑。
她看著奧利維耶作畫。
他們站在沙灘上,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他已經開始畫第二幅畫了;早上一幅,下午一幅。此刻他畫的是那幾座斷崖,以及漁人們停放在距離海水頗遠之處的兩艘大型的灰色划艇,裡面擱著幾支槳,一旁的魚網和軟木浮標反映著令人難以捕捉的陽光。他先用焦茶色在已經打好底的畫布上勾勒出輪廓,再用更多的焦茶色、藍色和暗灰綠色畫出斷崖。她想建議他用明亮一點的顏色,就像她的老師從前告訴她的那樣。她心想,眼前這個光線變幻不停的天空,為何在奧利維耶的眼中顯得如此黯淡。但她知道現在無論是他的生活還是作品,都不可能有大幅的改hetubook.com.com變了。她默默地站在他身旁觀看著,原本要打開她的摺疊椅和手提式木頭畫架,卻遲遲沒有動手。在那個晴朗的下午,為了抵禦寒氣,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羊毛洋裝和較厚的羊毛外套,裙子和帽子上的锻帶在風中飄動著。她看著那翻騰的海水在他筆下逐漸有了生命。但他為何不把它畫得明亮一點呢?她轉過頭去,把罩在衣服上面的工作服扣好,接著便把畫布擺好,打開了那張設計巧妙的木頭椅子。她並未坐下來,而是像他一樣站著,用靴子的後根頂住石子地。她試著忘卻不遠處他埋首工作的身影——那花白的頭髮和挺直的背脊。她的畫布已經打了一層淺灰色的底;這是她為下午的陽光所選擇的顏色。然後她開始塗上綠藍色(她在調色盤上擠了一大坨),又用鎘紅色來描繪畫面兩邊那些長在斷崖上的罌粟花(她最喜歡的一種花)。

三十分鐘的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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