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開始動手清理。我把羅伯特的雜物統統放在一個籃子裡,把書整齊的堆在床邊,把毯子摺好,把沙發墊拍鬆,並將那些骯髒的玻璃杯和裝麥片的碗拿到廚房。突然間我看到了自己:一個高大、整潔、能幹的人正在清理別人留在地毯上的碗盤。我想當時我便明白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並非因為羅伯特怪異的行為所致,而是因為我的自我形象已經改變。我看著他縮小了一些,心頭不由得一緊。我將百葉窗拉起,把茶几擦乾淨,並從廚房拿了一瓶鮮花,放在終於重見天日的客廳裡。
在黑髮女子又出現在他的畫中之後,羅伯特接連好幾個星期都全神貫注於繪畫上,變得沉默寡言、脾氣暴躁。他往往一睡就是很久,有時甚至睡在沙發上,而且也不洗澡。我開始對他有點嫌惡起來,這是我之前從未有過的現象。幾個禮拜前,我約了妹妹和妹婿跟他見面,但羅伯特並未到場。我坐在那有著普羅旺斯風格家具、名叫「拉凡多」的小餐廳裡——我和妹妹向來都很喜歡這家餐館——簡直無地自容。直到現在,就算我有錢可以一擲千金,享受美饌,我還是不想再踏進去一步。
瑪麗
突然間,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有多麼白癡,一直沒發現羅伯特處於一種憂鬱的狀態。他所謂的「不安與沮喪」,其實就是「憂鬱」的一種,而且可能比我所想像的更加嚴重。我知道他隨身都帶著藥物,偶爾會拿出來服用,但他告訴我那只是他有時在一整夜作畫後,用來幫助睡眠的,何況我也從未看過他定時服用任何藥物。可是話說回來,他也從未規律的做過任何事情。我坐在那兒,看著那一度明朗宜人但如今已經變了樣的公寓www.hetubook.com.com,心裡感到難受,避免去想羅伯特——我的知己——的改變。
我心想,事情應該到此為止,該是分手的時候了。我在沙發上又坐了一會兒,感覺一部分的自我逐漸回來了,有些感傷,也有些害怕。然而,正當這時,我開始順手翻閱羅伯特放在那裡的書。最上面三本是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有關林布蘭的書,另一本是關於達文西的——羅伯特的興趣似乎有點從十九世紀轉向了——再下面則是一本厚厚的、關於立體派的書,但我從未看他打開過。
那幅複製的肖像畫是彩色的,而那張臉我也不會認錯。我甚至熟悉她領口那淺綠底淺黃花的褶飾、帽子上的蝴蝶結、那柔和的洋紅色的臉頰和嘴唇,以及那謹慎而喜悅的表情。根據書中的說明,她十七歲就開始從學院派的老師喬琪思.拉梅兒處習畫,直到二十五六歲為止,是位很有前途的年輕畫家,曾經以瑪麗.瑞薇耶的化名在巴黎沙龍展出過一幅畫作,一九一〇年時因流行性感冒而逝世。她的女兒奧德曾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在巴黎擔任過記者,死於一九六六年。碧翠絲的丈夫是一位有名的文官,在巴黎的四、五個城市建立了現代化的郵局。她與馬內一家、莫莉索夫婦、攝影家納德,以及象徵主義代表詩人馬拉美等人都熟識。她的畫作已被奧賽美術館、曼特農美術館、耶魯大學美術館、密西根大學,以及好幾位收藏家所收藏。其中最有名的一位是墨西哥阿卡波可市的裴德洛.凱雷。
這些書旁邊有兩本關於印象派的書。其中一本的內容是那些印象派畫家彼此為對方所畫的肖像——我翻閱了一下,裡面的圖片都是我所熟悉的——另外一本則是薄薄的、附有插圖的平裝書,內容是講述印象派女畫家的種種,www.hetubook.com.com從莫莉索在第一次印象派畫展的關鍵性角色,一直談到二十世紀初期,也提到後期一些比較不為人知的女畫家。我打開後發現這本書並不是從圖書館借來的,而是羅伯特自己的,心裡不由得有些敬佩,也很訝異它看起來是如此破舊。顯然他已經整本看過,而且還時常翻閱,上面甚至還沾了一點顏料。
他唯一有力氣做的事情就是畫畫,而且只畫那個女人。當時我已經不想再問她是誰了,因為每次問他,他總是語帶含糊、神祕兮兮的,讓我很是惱怒。有一次我心中苦澀的想:現在的情況本質上還是像當年我還是個學生時一般,沒有什麼改變。他還是那樣故做神祕,不肯說出是在哪裡遇見那個女子,以及要畫她的原因。
接下來我得決定自己該對他說些什麼了。要說「你為什麼要去法國?」,還是更重要的一句話:「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去法國?甚至不帶我去呢?」但我問不出口。因為這有關我的自尊心,而那時我的自尊心已經像媽咪從前說得那樣不堪一擊了。於是,我便以一幅我們倆同時都在創作的靜物畫為由,借題發揮,跟他吵了一架,然後把他趕了出去。而他也毫不留戀。後來我向妹妹哭訴,並發誓就算他再回來,我也絕不會要他。我試著忘掉他,讓事情就此結束。但是當他一次都沒跟我聯絡時,我開始擔心了。有好長一陣子,我都不知道他離開我之後,去了國家畫廊——或者那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企圖破壞一幅畫。這不像是他的作風,一點都不像。
但這是不對的。活著的人往往還愛著死去的人;我們絕不會批評一個鰥夫愛著他死去的妻子,甚至對她念念不忘。但這個女子卻是羅伯特所不認識,也不可能認識的,因為在他出生四十多年以前,她就已經死了。這件www.hetubook.com.com事簡直令我作嘔。我猜這個字眼也許太過強烈,但我確實覺得有些反胃。這真是太奇怪了。如果他反覆畫著的那張臉是屬於一個還在世的女人,我就不至於認為他可能瘋了,但既然我知道那個女人早已不在人間,便開始納悶他是否有哪裡不對勁了。
這些資料你都可以在書中看到,但我要試著說明一下我看到這些圖片和文字時的感受。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的伴侶對他很久以前看過一兩次的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念念不忘時,心裡難免會有點不安,但身為藝術家,迷戀某個圖像其實是很正常的。但是當我發現羅伯特所迷戀的女人已經不在人世時,心中的感覺遠甚於不安,事實上已經到了震驚的程度。你無法嫉妒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但是當我知道世上確實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女人時,心中的感覺卻近乎嫉妒。然而當我想到她很久之前就已經去世了,不知怎地,那種感覺有點詭異,彷彿察覺到他有某種戀屍癖似的。
最後我再也受不了了,於是便闔上書本,將它放回書堆裡去。但旋即又把它拿出來,寫下書名、作者姓名和其他出版資訊,以及書中有關碧翠絲的一些資料,然後再小心地把它放回去,將那張字條藏在我的書桌裡。然後我便走進臥房,把床鋪好,在上面躺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之後,我走進廚房,把那兒也收拾乾淨,並用我在櫥櫃裡所能找到的材料做了一頓飯。我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做一頓飯了。我愛羅伯特,將盡可能好好對待他、照顧他,幫助他復原,而且他曾經告訴我他還有醫療保險。那天晚上他回家時,看起來心情很好。我們吃了一頓燭光晚餐,並在客廳的地毯上做|愛(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已經把沙發清乾淨了),後來他還拍了一張我裹在毯子裡的照片。關於那本書或那幾幅畫的事情,我一句也沒和_圖_書提。
我一直認定那個黑髮女子是個活生生的人。但有一天他外出購買畫布時,我翻閱了幾本他的書,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當時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離開公寓了。我心想他有力氣出去辦事並規劃一下新的創作,倒是個好現象。他出去後,我發現自己開始在沙發旁邊徘徊。那沙發已經成為他的小窩了,上面甚至有他的味道。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我趴在上面,聞著他的頭髮和衣物的氣息。這裡就像是真正的動物巢穴一般的凌亂,到處堆滿了紙片、繪畫用品、詩集、髒衣服和從圖書館借來的關於肖像畫的書。他現在只畫肖像畫,而那黑髮女子是他唯一的主題。他似乎忘記從前對風景畫的喜好,以及他在靜物方面的精湛技巧——他原本是很多才多藝的。我注意到那間小客廳裡的百葉窗拉了下來,而且已經持續好幾天了,但因為我這些天忙著教書工作,進進出出的,一直沒有發現。
我將那則傳略讀了好幾遍,以免漏掉任何資料。碧翠絲這個人似乎不太為人所知,要不就是藝術史學者對她放棄繪畫、轉而相夫教子這件事感到很無趣。除此之外,她在後來幾十年的生活中,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事,一直到她過世時為止。一九八〇年代,巴黎一座我從未聽說過的博物館,為她舉辦了一場回顧展,其中的畫作可能都是從私人的庋藏中借來的,但那是在我還沒申請進入大學之前的事。此刻我再度看著她的肖像。她還是那副微笑著若有所思的模樣,嘴角左側有一個酒渦。即便是在那光滑的紙頁上,她的視線似乎還是跟著我移動。
第三天時,他出門去辦事。我便趁機搜他的東西,心中雖然有點羞愧,但為了知道更多,我義無反顧。當時他還沒把行李打開。我在其中發現了幾張寫著「巴黎」字樣的法文收據,分別來自一家旅館、幾家https://m.hetubook.com.com餐廳和戴高樂機場。他的夾克口袋裡還有一張揉皺了的法航機票以及護照——之前我從未看過。大多數人護照上的相片看起來都很可怕,但羅伯特的那張卻非常好看。在他的衣服間,我發現了一包用牛皮紙包起來的東西,裡面是一捆用緞帶紮起來的信,看起來頗為古老,而且顯然是用法文寫的。之前我從未見過這些信。我心想不知道這是否與他的母親有關。也許這是他們家族從前往來的書信,也許他是在法國拿到的。然而,當我看到第一封信上的署名時,我便愣住了,在那兒坐了許久,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然後我便將信件一一摺好,放回他的行李內。
那個禮拜,情況略微好轉,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但後來羅伯特告訴我,他需要再回綠丘鎮一次。他說他得和凱特一起去見律師,並解決若干財務問題,需要花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有些失望,但我想如果他能夠把事情做個了斷,也許心情會變好,於是我便和他吻別,就讓他走了,什麼也沒說。他是搭飛機去的;飛機起飛時我剛好有課,因此無法開車送他去機場。一個禮拜之後的某個晚上,他果然回來了,看起來非常疲倦且身上帶有一股怪味,一種污穢卻彷彿具有異國風情的氣息。之後,他睡了兩天。
我在信封裡附上了這本書;這是我上個月自己去找來的,因為他那本已經被他帶走了。你翻到四十九頁,就會發現我當初翻閱時所看到的東西:一幅羅伯特畫中女子的肖像,以及她所畫的一幅諾曼第海景。我後來得知,這位女子名叫碧翠絲.戴克萊瓦,是個很有才華的女畫家,但在近三十歲時就停止了創作。據書中的傳略顯示,她之所以放棄繪畫,是因為後來有了孩子,而且是在二十九歲的高齡冒著風險懷孕的。在她那個年代,對那個階級的婦女而言,摒除雜務、專心持家才是應有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