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將近清晨時,瑪麗把頭靠在我的脖子上睡著了。我把她抱在我從前一度空虛的臂彎中,臉頰偎著她的頭髮,也很快的就進入了夢鄉。
「沒事。」我說。她也並未多問,只是從容的喝著水。我暗自慶幸她不是那種時常問「你在想什麼?」的女人,但隨即便想到自己豈不是一天到晚在問別人同樣的問題,並且還因此坐領高薪嗎?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她看著我,顯然很迷惑,但並未開口。我心中湧起一股愛意:她不是一個凡事都想一探究竟的人。她有自己的世界,一種美麗的怯懦。
看著這一切,我的心思彷彿被分割成兩半。其中一半被瑪麗吸引住了——在燭光下,她手臂上的毛髮以及臉頰上那幾乎不可見的汗毛顏色顯得很淡——另一半則被這個陌生的地方給迷惑住了。這些氣息、迴盪著聲音的空間、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要去享受什麼樣的樂趣呢?過去我很少置身於這類純粹以享樂為目的的地方,因為我的父母親並不太認可這樣的場所,也不願意把錢花在上面。成年後,除了偶爾從事一些知性的旅遊或戶外繪畫活動之外,我的生活幾乎完全圍繞著工作打轉。但這個地方卻完全不同。這裡的風很輕柔,每個小地方都很豪華,空氣裡還有鹹水和棕櫚的氣息。除此之外,這裡沒有那些需要你去研究或探索的古老建築或國家公園——事實上這些都只是出遊的藉口。這裡完全就是一個讓你放鬆的地方。
我們在旅館大廳的吧台附近的一張桌子吃晚餐。那裡位於大廳的出口,我們可以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看見椰子樹搖曳的樹影。下午的微風變得更強,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和海浪的聲音一樣綿綿不絕,使我再度想起了《吉姆爺》。我問瑪和-圖-書麗最近在看什麼書,她說了一本我沒聽過的當代小說,是某位年輕越南作家作品的譯本。我一邊聽著她說話,一邊不由自主的看著她的眼睛。在那閃爍的燭光下,她的眼睛籠罩在奇特的陰影中,臉頰顯得狹小。吧台上擺滿了玻璃杯和酒瓶,吧台後的侍者們正忙著爬到凳子上去點亮高處一對石缽中的火炬,使得整個酒吧看起來像是古代的一座祭壇。這是某位設計師刻意營造的馬雅(或阿茲特克)風味。
瑪麗雖然不停的對我描述著那部小說當中船民的遭遇,但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注意到附近只有另一對男女在用餐。距離我們幾碼外的地方,有二個小孩正在逗弄一隻在棲木上梳理著羽毛的猩紅色金剛鸚鵡。遊客們在風中來來去去。一名女子推著一位坐在輪椅上、年紀較長的男人,並低下頭跟他說話。有一家人頂著光亮的頭髮在外面散步,並觀賞著那幾座淺淺的藍綠色噴泉和那隻脾氣暴躁的鳥。
「好。」她說,聲音聽起來緊繃而冷淡。我心想,「她一定後悔了,後悔自己答應我來到這裡,讓她和我陷入這種情境。現在她一定覺得自己上了賊船。」突然間我的心情變得惡劣起來——太不幸了,我們的處境相同,只好設法看看如何渡過這一關並自求多福了。於是我站起身來,沒再對她說話,然後便脫下我的鞋子和襪子。在那淺色的地毯上,我的腳看起來細瘦得可憐。我從皮箱中取出盥洗包,她則走到房間的一角讓我進入浴室。我心想,為什麼會以為這一招可以行得通呢?我悄悄把浴室的門關上。鏡中的男子或許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他不是羅伯特.奧利佛。哼,去他www.hetubook.com.com的羅伯特。我脫下衣服,強迫自己看著胸前那叢銀色的毛髮。至少我的身材維持得不錯,因為跑步的緣故,肌肉也算結實,但她卻永遠摸不到了。畢竟我沒有必要什麼都做。瑪麗的過去已經無法逆轉。我卻還一直嘗試,真是太傻了。
想到她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脖子、我的大腿中間,以及我的手摸著她的乳|房(到目前為止,只依稀看到它們在她那上衣底下的輪廓)時的那種快|感,我的身體不由得顫動了一下,但隨即便感到羞赧:床邊的燈光一定會顯出我的年紀的。我已經太久沒有人愛了,可能會突然不行,如此一來,她一定會對我感到失望。我努力甩掉腦海中凱特的影像,以及羅伯特趴在她們兩人身上的模樣。我和他的第二個女人在這裡做什麼呢?然而,她現在對我而言,已經是個完全不同的人了。她是她自己。我怎麼能不跟她在一起呢?「天哪。」我忍不住脫口大聲說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為了向海洋頂禮,不是嗎?」瑪麗說道。原本一直在描述那部小說的她突然停下來,幫我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一時之間我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我們的思緖居然交集在一起,這應該只是個巧合,但我實在很想撲到桌子對面去親吻她,甚至有點想哭——但這是為了什麼呢?或許是為我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親友而抱憾吧,因為他們來不及看到這一幕,也或許是為其他人而難過,因為他們沒有我這麼幸運,擁有這麼多值得期盼的事物。
晚餐後,我們默默的一起上樓,彷彿已經無話可說的樣子。當我把房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簡直不敢看她,心想自己是否應該在走廊上等候,讓她先用房間或廁所,但後來又覺得如果我問她要不和-圖-書要我在外面等,這樣也挺尷尬的,倒不如跟她一起進去。於是我便跟著她走進了房間。她關起浴室的門淋浴時,我便拿著一份只剩下幾張的《華盛頓郵報》和衣躺在床上。她出來時,身上穿著旅館所提供的一件又白又厚的浴袍,披著溼淋淋的頭髮,臉和脖子微微泛紅。我們靜靜的注視著對方。「我也要洗澡。」我說,試著把報紙摺好,假裝若無其事的把它放在床上。
我開始畫人體構造圖是在藝術聯盟學校上喬治.波的課的時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一共上過兩次他的課,接著又上了一堂人體繪畫課,因為我發現除非了解人的臉部、頸部、臂膀和手部底下的肌肉結構,否則我畫的人像將永遠不會有進步。在課堂上,我們也確實無休無止的畫著肌肉,但最後終於在那些長而平滑的肌肉線條——那些使我們得以行走、彎曲、伸展的肌肉——上描畫皮膚。我發現,我們的身體內隱藏著如此多的奧祕,即便是一個觀察力很敏銳的人,也不見得看得出來。
我點點頭,表示自己認同她這番很有見地的話,然後我們便默默用餐。有幾分鐘的時間,那番石榴、莎莎醬的風味和細嫩的魚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我仍一直看著她,或者應該說是讓她看著我。此刻,吧台對面彷彿有面鏡子似的,讓我看見了自己:一個已經過了盛年的男子,肩膀寬闊但已經略微下垂,頭髮仍舊濃密但已經開始變白,鼻翼到嘴角的紋路在那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更深,但被亞麻布餐巾蓋住的小腹仍然平坦。長久以來,我一直善待我的這具身軀,只要求它帶我上下班並且一個星期做幾次運動。我讓它吃得飽穿得暖,頭臉乾淨,還給它吃維他命。再過一兩個小時我就會將它交付在瑪麗手中,如hetubook.com.com果她還希望我這麼做的話。
在醫學院時,我念過人體解剖學,過了好幾年又開始從繪畫的角度研究人體的構造。當時我心想,不知道會不會使我再次以醫學的眼光看待人體。後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認識形成脊椎底部兩側凹陷處的那些肌肉,並不會讓我變得比較不想去愛撫女人的那個凹陷處。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在脊椎兩側精巧的構成背脊的肌肉。我可以畫出讓手腕得以左右彎曲的那些肌肉,但在我畫的大部分人像裡,它們派不上用場,因為我喜歡畫人體胸骨以上的部位,把注意力放在肩膀和臉部。不過我對胸骨、從胸骨四周延伸出去的肌肉、呈平滑的彎鉤狀的鎖骨,以及胸骨與鎖骨之間的光滑肌肉也很熟悉。在必要時,我也可以正確的畫出那支撐人體重量的強壯大腿上的波浪狀肌肉、從膝蓋到臀部的長條型肌肉,以及兩腿內側那堅硬、鼓起的肌肉。畫家除了透過肌膚與衣著呈現肌肉的線條之外,同時也表現出一些既難以捉摸也永恆不變的東西:軀體的溫度、熱力與生命的脈動,同時更進一步表現出身體的動作、輕柔的聲音,以及當我們被愛到忘我的程度時,那種被情感的洪流所淹沒的感覺。
我把水轉到熱得發燙的程度,嘩啦啦的沖洗著自己,並在生殖器上抹了肥皂(雖然她可能不會碰到它了)。我對著鏡子仔細的把自己已經邁入中年的鬍子刮乾淨,並穿上旅館所提供的另一件浴袍(「如果你喜歡我們的浴袍,可以把它帶回家!請與大廳內的商店洽詢。」上面用披索標示著一個讓你會心跳停止的價錢)。我刷了牙,把頭髮擦乾又梳了一下。很顯然,到了我這把年紀,要認真的讓任何人進入我的生命也是不可能的。我開始納悶,如果我們不做|愛,之和_圖_書後怎麼可能睡得著呢?我或許可以向旅館再要一間單人房,把這間雙人房留給她,然後帶著我的手提箱過去,讓她可以一個人自在的休息。我希望我們可以平和、有尊嚴而且客氣的解決這個分房睡覺的問題(無論這是什麼意思),不會因此而吵架。我會在適當的時機告訴她,如果她想要早點離開阿卡波可的話,我會諒解的。我拿定主意後,便握起拳頭然後放開,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我打開了浴室的門,有點遲疑的離開了那熱氣騰騰卻讓我安心的地方,準備和瑪麗展開一場對談。
瑪麗才剛把叉子送到嘴邊,聽見這話嚇了一跳,便抬起頭看著我。她那頭長髮披在肩膀的一側。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房裡一片漆黑。那一剎那,我還以為她已經逕自搬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了。但後來卻看到房間的一角有個形體發散著白色的微光——她坐在床沿,浴室燈光照不到的所在。她的頭髮像房裡的光線一樣黑,身上一|絲|不|掛,輪廓顯得有點模糊。我用僵硬的手指關掉了浴室的燈,朝著她前進了兩步,才想到要把自己身上的浴袍脫掉。我把浴袍扔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管他椅子在哪裡),然後便遲疑的繼續向前幾步,走到她身邊。即便在這個時候,我仍然沒有足夠的信心伸出手去抱她,但我感覺她站起身來迎接我。她那溫暖的鼻息湊近了我的嘴唇,溫暖的肌膚貼在我身上。我這才發現,這些年來,我的身體是多麼寒冷。她的雙手像兩隻小鳥一樣,降落在我那赤|裸而寒冷的肩膀上,然後便徐徐將其他所有的不足之處——我那無語的雙唇、空虛的心房以及空洞的雙手——都填滿了。

馬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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