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頭去看著凱雷。他正從容的站在那套極簡主義的沙發旁抽著雪茄;雪茄所散發出的煙霧繚繞在那些珍貴的畫作間(真是令人驚訝)。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便說道:「是的。這是我一九五四年在巴黎買的。」他的口音有些刺耳,但聲音卻是深沉而溫和的。「即使是在當時,這幅畫也算是非常昂貴的。但我從來不曾後悔過。」他示意我們和他一起在那套淺灰色的亞麻布沙發上坐下。這套沙發中央有一張玻璃茶几,上面放著一盆開著花的有刺植物,以及一本標題《安東與裴德洛:凱雷兄弟雙人回顧展》的畫冊。光鮮亮麗的封面上有兩幅直立的畫作,無論形式或色彩都截然不同,卻硬是被並列在一起。我發現其中部分風格頗類似大廳中的幾幅抽象畫。我很想把那本畫冊拿起來翻閱一下,但不敢太過冒昧。就在這時,那個穿著白色外套的男人端來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幾個水壺和玻璃杯、冰塊、萊姆、柳橙汁、一瓶氣泡礦泉水,以及一根開著白花的小樹枝。
這回是瑪麗打斷他的沉思,而她的問題把我嚇了一跳。「奧德曾經談過有關她母親的事嗎?」
凱雷用手支著臉,看了她一會兒,彷彿她可能是某個他曾經研究過的部落所派來的一個特使似的。然後他便再度笑了起來,面容霎時變得親切而慈祥,讓我無端想到如果他有孫子的話,應該會是一個很慈愛的爺爺。「對了,你們是來看碧翠絲.戴克萊瓦的畫作的,不是來看我這個愛講話的墨西哥老人。走吧,我帶你們去看。」
凱雷親自為我們調配飲料。我原本已經開始認為他這個人幾乎像羅伯特那樣沉默,但這時他卻把那根小樹枝遞給瑪麗,並說:「小姑娘,這給妳畫畫。」如果這話是我說的,她大概就變臉了,但現在她卻微笑著,把那根樹枝放在膝上輕輕撫摸著。凱雷把雪茄的煙灰彈進玻璃茶几上的一個玻璃碗裡。等到他的手下把大廳一側的
和圖書百葉窗都關上,讓一半的畫作都隱入黑暗中之後,他才轉過頭來對我們說話。
他再度往椅背一靠,並用一手扶著另外一手的手臂。「認識。」他說。「我當然認識她。她搶走了我的愛人。」他的語氣若有所思。
這時,花叢間的大門打開了,一名男子走出來迎接我們,我心想這必定是凱雷本人了。他個子不高,但卻儀表出眾,身穿一件深藍色的襯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尼赫魯式外套,手上夾著一根正在燃燒的雪茄,他站在門口時,身邊煙霧繚繞。他的頭髮又白又密,像毛刷一般,皮膚是紅磚色的,彷彿這些年來墨西哥的陽光讓他得了某種神祕的疾病。近看之下,他的笑容很真誠,黑色的眼眸有點黯淡。我們握了握手。「早安。」他用那男中音般的聲調說著,並行禮如儀的親了一下瑪麗的手,之後就開門請我們進去。
沒想到凱雷居然笑了起來。「沒錯,我當時是很難過,但那是因為我還年輕,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無論如何,我還滿喜歡奧德.戴克萊瓦的。她是個很棒的女人,有她自己的風格,而且我相信她讓我的朋友過得很快樂,也讓他得以購買我所收藏的半數畫作,使我和我的哥哥——」他指著茶几上的美術館目錄。「得以作畫。所以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奧德希望能向我買回她母親的畫作,尤其是那幅《天鵝賊》。但那幅畫我也只擁有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它是我在巴黎阿曼.湯馬思——那個弟弟——的莊園拍賣時買來的。」
我點點頭,希望他繼續說下去,儘管到目前為止,我所看過的資料上都不曾提到這幅作品。然而凱雷卻似乎再度陷入了一種深沉的寂靜。過了一會兒之後,他開始在外套的內袋裡搜尋,最後終於拿出了另外一根雪茄,但是這根又細又小,像是剛才那根的小孩似的。他又翻找了一會兒之後,取出了一個銀色的打火機,然後便用那雙乾
和圖書淨、整潔、老邁的手點火。他吸了一口那雪茄,煙霧從他身邊繚繞開來。
凱雷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便低下頭注視著我們之間那盆螃蟹蘭之類的植物。「他是個很優秀的評論家和藝術收藏家,也是碧翠絲的女兒奧德.戴克萊瓦生前的愛人。她死後把《天鵝賊》留給了他。那無疑是碧翠絲最棒的一幅作品。」
凱雷的住處位於一條梯級狀的街道上,高出海面甚多,可以俯瞰阿卡波可灣。那一帶全都是高雅的泥磚房,外面叢生著夾竹桃,灰泥牆壁上爬滿了九重葛。我們按下門鈴後,有一個蓄著小鬍子、身穿侍者般的白色外套的男子前來開門。進了大門後,有一個穿著褐色襯衫和長褲的男人正細心的澆灌草皮和一棵橘子樹。枝頭上有小鳥鳴叫,玫瑰枝葉已經爬到了房子的百葉窗上。瑪麗穿著淺色上衣和長裙,站在我身邊,大方的牽著我的手,四處張望——我知道她在看那些顏色——機警得像隻貓一樣。今天上午我曾先打電話給凱雷,以便確定他在等我,並希望他不介意我帶一個畫家朋友一同前來。他嚴肅的同意了。在電話裡,他的聲音聽起來圓潤而深沉,帶著一種像是法國人的腔調。
凱雷看了她一眼,那張紅色的臉顯得頗為機警,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偶爾。我把我記得的告訴你們,不過不多就是了。我只認識她一段很短的時間,因為亨利愛上她之後,我就離開巴黎,來到了阿卡波可。你知道,我是在這兒長大的。我父親是個有濃厚法國血統的工程師,我母親是墨西哥人,在小學教書。我記得有一天奧德曾說她母親終其一生都是個偉大的藝術家。她告訴我們:『一旦成了藝術家,你就終身都是藝術家。』我跟她辯說,畫家如果不作畫就不能叫畫家了。最重要的是要畫。我記得當時我們是坐在皮加樂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裡。還有一次她告訴我們說,她母親是她這輩子最親密的朋友和圖書。當時亨利看起來有點受傷的樣子。奧德本身並不是個畫家,她只是收藏她母親的作品。我想她向我買下《天鵝賊》之後,就把它藏了起來,後來可憐的亨利似乎也繼續這麼做,因為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這幅畫從未在任何一個地方出現過,也從未被人討論過。我想亨利之所以喜歡奧德,是因為她很自給自足、不假外求,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亨利有一些英國血統——他的祖父母是英國人——因此在巴黎總有點像是局外人,而奧德則是徹頭徹尾的法國人。也許他是想讓她知道她生前至少還有個朋友吧。他們一起度過了戰時那段非常貧困的日子,而且他始終都對她死心塌地的,一直到她死時為止。她過世前病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們想知道有關碧翠絲.戴克萊瓦的事情是吧。沒錯,我確實曾經擁有幾幅她早期的作品,而且你們或許曾經聽說她晚期並沒有任何作品。一般認為,她在二十八歲那年就停止了創作。你們知道莫內一直到八十六歲還在作畫,雷諾瓦也畫到七十九歲,畢卡索更是一直工作到他九十一歲過世時為止。」他指著身後四幅一組的鬥牛圖說道。「大多數的畫家都創作不懈,因此戴克萊瓦算是一個奇怪的特例。不過當時的女人並不像現在這樣受到鼓勵。她非常非常有才華,原本可以成為一代大師的。而且她只比第一批印象派畫家要年輕一些。就拿莫內來說吧,她只比他小了十一歲。你們想想看。」他一邊說著,一邊在玻璃盤上把雪茄煙蒂捺熄。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我從來沒看過有哪個老人的手像他這麼乾淨整齊——更別說是畫家了。「如果她當初沒有斷送自己的前途的話,說不定已經像莫莉索或卡薩特那樣,成為一個大畫家了。」他說完便再次往椅子後面靠。
「不。」她說。
「亨利.羅賓遜是誰?」我問。
我聽到瑪麗的腳步聲,發現她已經轉過身去,走到我們剛才進來的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旁邊,站在一幅大型的畫作前凝望著。那幅畫的主題是冬日的景色:雪地、河堤、壓在淡黃色積雪下的金黃色樹叢、凍成銀銅色的河面,以及一小塊一小塊尚未結冰的淡橄欖色河水。那筆觸與層次非常眼熟:那不是白色的白色、金黃色、淡紫色,以及畫面右下角以粗黑體所寫的名字與日期。這是莫內的作品。
房子裡由於牆壁很厚,又開著冷氣,因此非常涼爽。凱雷帶著我們,從那天花板很低的門廳穿過一條色彩鮮明的走廊,進入一座有柱子的寬敞大廳。裡頭的每一面牆上都掛滿了極具水準的畫作,使我看得目瞪口呆。大廳裡的家具都是現代化而隨性的,並不引人注目,但牆上那一排排從腰際掛在天花板、每排四五幅的畫作卻像是一個萬花筒,包含了各式各樣的風格和年代。其中有幾幅看起來像是十七世紀荷蘭或法蘭德斯的作品,也有抽象派的畫作。另外還有一幅令人不安的人像畫,我相信是出自愛麗絲.尼爾之手。然而這些畫當中仍以抽象派的作品為主:陽光下的田野、花園、白楊樹和水面。感覺上我們好像跨過了一個門檻,從墨西哥來到了法國,進入了不同的光線。當然,其中有些畫可能來自十九世紀的英國或加州,但乍看之下,我覺得好像看到了凱雷的背景與淵源。那些可能都是他熟悉並到過的地方吧。或許這正是他收集這些畫作的原因之一。
「喔,我還有幾幅。但大都在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三七年被我賣掉用來還債了。」凱雷把頭髮從頭頂往腦後撥。他似乎一點也不後悔當初所做的事。「她那些畫是我向亨利.羅賓遜買來的。順便提一下,這個人到現在還活著,住在巴黎。我們這些年並沒有聯絡,但最近曾經在一本雜誌的文章上看到他的名字。他還在寫有關文學、家具和哲學方面的文章。反正就是哲學和古董呀什麼什麼的。」他一副幾乎要嗤之以鼻的模樣。
馬洛https://www.hetubook.com.com
凱雷彈了一下小雪茄上的煙灰,並舉起手用雪茄指著天花板。顯然他不講話則已,一開始講就巨細靡遺了。「從奧利維耶.韋諾畫的那幅小像看來,奧德長得並不像她母親那麼美。我的意思是:碧翠絲.戴克萊瓦是個美人兒,但奧德個子很高,面容非常有趣,也就是他們法國人所說的『相貌普通卻有魅力的女子』,有時候看起來很醜,有時候卻很迷人。我遇見她不久後,曾經幫她畫過一張像,現在還放在亨利那兒。事實上,我並不常畫人像,也不搞自畫像那套。」說完他便轉頭問瑪麗:「這位小姐,妳也畫自畫像嗎?」
「你本人認識奧德.戴克萊瓦嗎?」最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時我已經開始懷疑,我們能夠從這個優雅的男子身上得到多少更進一步的資料了。
此話一出,我們頓時陷入一陣很長的靜默。此時凱雷仍舊慢慢的抽著煙,瑪麗和我則不約而同的把視線從對方的身上移開。我心想該怎麼說才不會影響這次的調查任務,最後還是決定用我在診所裡的那一招。「當時你心裡一定非常難受。」
凱雷在煙灰缸中彈了一下小雪茄煙。「奧德認為那是她母親畫得最好的一幅畫,也是最後一幅,不過這點我並不確定。總而言之,你可以說到頭來我們是皆大歡喜。但奧德在一九六六年就過世了,所以亨利這幾年來都是一個人過活。很不幸的,我和亨利兩個人都很長壽。可憐的傢伙,他甚至比我還老呢。而奧德比他大上二十二歲,是個古怪的老太太。他們兩個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對。人的心並不會愈變愈年輕,只有思想會這樣。」他似乎又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之後,我開始懷疑除了煙草和龍舌蘭酒之外,他是否還有服用其他藥物,或者他只是獨居久了,變得不愛說話。
「你剛才說你曾經擁有過她的作品。意思是你現在已經沒有了嗎?」我忍不住張望著那個像山洞一樣的大廳,瑪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