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餐廳的另外一頭,站在那兒端詳著一隻陶鴨。那鴨身上嵌著一根根沒有點亮的蠟燭,放在一座打了洞的錫櫃上。我和瑪麗則轉過頭去,細看碧翠絲的第三幅畫作。上面畫的是公園裡的一個池塘,平坦的水面被風吹起了波紋,使得池畔那些樹木的倒影顯得不太清晰。池塘的一端有一座花園,水面上還有幾隻鳥,包括一隻正展翅欲飛的天鵝,把畫面點綴得更加明亮。這是一幅精彩絕倫的畫作。在我看來,那水面上光影的處理手法已經直逼莫內。這麼有才華的畫家為何會突然停止創作呢?她只用草草幾筆便將天鵝即將自由翱翔的神態表現得惟妙惟肖。瑪麗說道:「她一定觀察過很多天鵝。」
我向他們兩位道謝。那是巴黎的一個地址,上面有公寓的門牌號碼。凱雷探頭過來看了一下。「到時你可以幫我這個老法國人問候他這個老法國人。」他再次笑了起來,彷彿看到遠處有某個熟悉的事物似的。想到自己居然請他幫一個如此具有私密性質的忙,我不禁有點罪惡感。
此時,站在餐桌另一頭的凱雷證實了我的若干猜測。「這個人是碧翠絲的丈夫伊維思.韋諾。這是他們的女兒奧德親口證實的。你或許知道碧翠絲死後,奧德就把她的名字從奧德.韋諾改成奧德.戴克萊瓦。我看她真是太迷她母親了。或者她已經意識到她母親在繪畫上的成就,想藉此沾一點光吧。她太以自己的母親為榮了。」
「奧德請我把這幅畫賣給她的時候,告訴我說,這是他們家附近的布隆森林。而這幅畫是她母親在一八八〇年六月畫的,後來她就停止創作了。她把它取名為《最後的天鵝》——畫的背面有寫。這幅畫畫得真好,不是嗎?亨利為了奧德,不惜一切代價想把它買回去。當她快要死時,他曾經為了這件事一連寫了三封信給我,寫到第三封時,就我對他的了解,他的語氣已經很憤怒了。」
「他去年還活著。」凱雷頭也沒回的說。「他在他九十七歲生日時寄了一張便條給我。我想一個人活到九十七歲的時候,大概就會想起他從前所有的愛人吧和-圖-書。」
那天晚上,當我們第二次做|愛時——這次更有信心了,很快便進入狀況,彷彿在一夜之間就成了老手似的——我發現瑪麗的臉頰上有淚水。
「怎麼啦?親愛的。」
他默默的陪我們走到大門口,把門打開(這時僕人已經不知去向了)。「再見,再見。」他說了兩次,但聲音小得讓我們幾乎聽不見。走到外面的步道時,我轉過身來向他揮了揮手,看到他站在玫瑰與九重葛之間,顯得英俊挺拔、青春不老,但寂寞孤單。瑪麗也揮了揮手,並默默的搖搖頭。但他並沒有反應。
「真是活靈活現。」我附和著,隨後便轉身面對著凱雷,看到他正靠在椅背上看著我們。「你知道這是在哪裡畫的嗎?」
「亨利。當時他們已經認識了六年。再過一年我就離開了。當時他三十四歲,我二十四歲,而奧德則是五十六歲。所以現在我擁有他畫的奧德,他也擁有我畫的奧德,還算滿公平的。我說過,她並不漂亮,但他倒是挺好看的。」
他轉過頭去,彷彿這段對話自然而然地結束了,如果他不想再說下去,它當然也就結束了。我很快的想像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聽起來他是在戰前離開法國前來墨西哥的,除了要逃避感情上的煩惱之外,也是為了躲過當時歐洲即將發生的災難。他比亨利年輕十歲。在一個二十幾歲的畫家心目中,五十六歲的奧德想必已經是耄耋之齡了(我這才想到,其實她那時也只不過比我現在大四歲,心中不由得一陣難受)。然而畫中的女子看起來並不老,而且除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外,她長得一點也不像碧翠絲——如果韋諾筆下的碧翠絲確實像她本人的話。在戰爭期間,奧德和亨利不知道住在哪裡?又是如何熬過那段期間的?但無論如何他們兩個後來都活下來了。「所以亨利.羅賓遜還活著嘍?」當我們跟著凱雷走回畫廊客廳時,我忍不住問他。
「謝謝你的招待。」我立刻對他說道。「請容許我再問一個問題。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寫信給亨利.羅賓遜,問他一些有關碧翠絲作品的資料。你願意告訴我他的地址嗎?」
「這是誰畫的?」人和*圖*書像的一角註明著「一九三六年」。
但他並未提到在那之後,這些畫將會被如何處置,我也決定不問,只是指著一幅鉛筆人像速寫問他:「這是誰?」這幅人像畫的是一名女子。她有著一頭類似一九三〇年代電影明星般的波浪短髮。在我看來,這幅畫的手法並不很專業,筆觸有點笨拙,但生氣勃勃的眼神以及敏感的薄唇則表現得很好。畫中女子似乎只是在看著周遭的一切,並不說話,而且似乎也已經下定決心,從此不再說一句話,因此使得她的眼神顯得格外熾烈。她並不算漂亮,卻有某種俊俏、吸引人的特質,似乎她已經勇敢的拒絕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人。
最大的那幅油畫畫的是一個男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張長椅上。那些開著花的樹,畫得很粗略。我想起碧翠絲信中所描述的那座花園,便後退一步,凝神觀看,同時一邊留意著自己的腳步,以避免碰到那幾張藍色的椅子。只見長椅上的那個男人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敞著的外套,脖子上打著領結,正在看書。前景則是一叢叢深紅、黃色與粉色的花朵,映著綠葉彷彿在燃燒一般,極其生動鮮活。但那男子卻顯得身影模糊。在我看來,儘管他的神情輕鬆自在、穩重可靠,但相形之下,卻遠不及那些花朵來得重要。難道碧翠絲認為她的丈夫遠不及她的花園實在嗎?抑或她只是含糊的表現出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
馬洛
接下來,凱雷帶我們從那寬敞的大廳穿過紅黃兩色的走廊來到了餐廳。這裡的擺設都是墨西哥的民俗藝品,與大廳中的景象迥異。餐廳裡有一張綠色的長桌,四周擺著藍色的椅子。餐桌上方有一盞打了洞的小鳥形狀的錫製吊燈,旁邊還有一座古老的木製餐具櫃。然而看起來這裡平常並沒有客人來吃晚飯。有一面牆上掛著繡帷,黑色的底上繡著洋紅、翠綠和橘色的人與動物在幹活的情景。對面的牆上展示著(我覺得不太搭調)三副印象派的油畫和一幅比較寫實的鉛筆人像,畫的是一個女人的頭,看起來應該是二十世紀的作品。凱雷舉起一隻手彷彿在向這裡所有的作品打招呼似hetubook.com.com的。「奧德特別想要這三幅油畫。」他說。「因此我不肯賣給她。除此之外,我對她是很有禮貌的。我把我收藏的其他作品都賣給了她,不多就是了,大概十二幅吧,因為碧翠絲的作品也沒有很多。」
「是亨利.羅賓遜。」她說。「他照顧一個自己所愛的老女人照顧了這麼多年。」說完,她用手從我的肩膀下撫摸。
「真希望她當初能多畫一點。我總覺得我現在多多少少是為了她而作畫。」
「凱雷嗎?」我猜。
他轉頭看著瑪麗。「再見,親愛的。能再次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真好。」她把手伸過去,他恭敬的親了一下,但並不熱情。「再見,我的朋友。」他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掌還是那麼乾燥有力。「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但我祝你調查順利。」
「這是瑪喬卡。」凱雷伸出一根圓鈍的手指指著那幅畫。「我的外婆從前就住在那裡,我小時候常去看她。她名叫艾蓮娜.古瑞維琪。當然她並不住在城堡裡,但我們常去那裡散步。這是她畫的——她是我的第一個老師。她喜歡音樂、書本與藝術。我小時候都跟她一起睡。有時早上四點鐘醒過來時,會發現她還亮著燈在看書。她幾乎是這世上我最愛的一個人。」他轉過頭去。
我們走到沙發前時,他並未像先前那樣優雅的示意我們坐下,而是逕自站在大廳中央。我發現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他應該已經八十八歲了,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他站在我們面前,儀態優雅,背脊挺直,暗紅色的肌膚上沒有皺紋,一頭白髮仍然濃密且往後梳得很整齊,身上那件剪裁得與眾不同的服裝也燙得很平整。這是一個善於保養的男人,彷彿他無意間獲得了長青不老的祕訣。但他已經開始覺得有點厭煩了。「我累了。」他說,儘管他看起來好像可以在那兒站上一整天似的。
我們立刻站起身來,但凱雷並未直接帶我們去觀賞碧翠絲的畫作,而是好整以暇的先帶領我們參觀他的收藏品。他很喜愛他所收藏的這些畫作,把它們當成人物般的向我們介紹。其中有一幅是希思黎在一八九https://m•hetubook•com•com四年繪製的小畫。他說那是他在阿爾勒買的,沒花什麼錢,因為他是第一個識貨的人。另外有兩幅由瑪麗.卡薩特所畫的看書的女人,以及莫莉索在一張褐色的紙上所畫的粉蠟筆風景畫,上面只有五條綠線、四條藍線及一條短短的黃線,是瑪麗最喜歡的一幅:「真是既簡單又完美。」此外,還有一幅印象派的風景,畫的是一座棕櫚林立、綠意盎然、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城堡,美得讓我和瑪麗都忍不住駐足諦視。
我心想,難怪他的手指甲和衣服都保持得這麼乾淨,身上也沒有畫室的氣味。我真想問他目前都在做些什麼,但從這棟和主人一樣雅致的房屋來看,我知道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什麼也沒做。他的神態很像是我的一些病人,他們通常很早就抵達候診室,準備看病,卻沒帶一本書或一份報紙,就連候診室裡那些五光十色的雜誌他們也不肩拿起來看。顯然凱雷的正業就是無所事事。反正他有錢,而且還有這些畫默默的陪伴著他。此外,讓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除了問瑪麗是否有畫自畫像之外,他不曾再問過任何有關我們的事,似乎並不想知道我們為何對他那些老友如此感興趣。顯然他連好奇心也放下了。
他揮了揮手,彷彿那些情緒已經隨著後來的年月而消散了。「我相信這是碧翠絲所畫的最後一幅畫,只不過沒法證明就是了。不過從標題來看,應該是這樣沒錯。那是她最後一隻天鵝。況且我也從沒聽說過她有任何一幅畫的日期比這幅還晚的。當然亨利認為他手中那幅名叫《天鵝賊》的才是最後一幅。關於這點他還真是奇怪。一九八〇年代碧翠絲的作品首度展出時,確實也沒有任何一幅畫日期比這幅還晚。當時展出的地點是巴黎的曼特農美術館。你聽說過這次展覽嗎?當時我還把這幅大型的畫借給他們。但到頭來還是一樣。」他把雙手放在椅背上,身體緩緩前傾。「這真是一幅精彩絕倫的畫,是我收藏的作品當中最好的幾幅之一。它將會永遠保留在此,除非我死了。」
「當然。」他雙手抱胸。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不耐煩的模樣。「我會幫你找到他的資料m.hetubook•com.com
的。」接著他便轉身走出大廳。後來我們聽見他壓低嗓門叫喚某人的聲音。不久,他便拿著一本老舊的皮面通訊簿回來了。那位曾經幫我們端飲料的男子也跟了過來。兩人商議了一陣子之後,那男子就幫我把地址寫了下來,而凱雷則在一旁觀看。
這些收藏中也有二十世紀的作品,包括杜庫寧的畫、一幅克利的小畫,以及凱雷自己和他哥哥安東的抽象畫。凱雷的創作極為鮮豔活潑,但安東的則以銀色與白色的線條為主。
「沒有啦,只是因為今天——」
凱雷歪著頭。「這是奧德。」他說。「當我們還是朋友的時候,她把這幅畫像送給了我,於是我就一直留著當作紀念。我想她應該會喜歡把自己的畫像掛在她母親的作品旁邊吧。我相信她一定會喜歡這樣的安排的,無論她現在在哪裡。」
「我哥哥已經死了。」凱雷以平淡的語氣說道。「他是六年前在墨西哥市去世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一起工作了三十年。我以他的作品為榮,更勝於我自己的作品。他是個很有深度和思想的人,也是一個好人。他的作品給我很多啟發。我即將去羅馬幫他舉辦一個展覽。那將是我最後一趟出國了。」他用手順了一下頭髮。「安東過世時,我便決定不再創作了。這樣比較乾脆,不要拖太久。有時候藝術家還是不要太長壽比較好。所以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畫家了。我把我的最後一幅畫放在安東的墳墓裡。你知道雷諾瓦死前還得要人幫他把畫筆綁在手上才能作畫嗎?杜菲也是。」
從第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些油畫非常出色,顯示作者深諳印象派技巧的三昧。其中一幅畫的是一個金髮女孩對鏡而坐。鏡中可以看到遠處有個像是女僕的模糊人影正拿著衣服給她,或是正要把某個東西拿出房間,或者只是在看她,顯得偷偷摸摸的,有如幽靈一般。整個效果非常動人,充滿了官能美,並讓人有一種不安感。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碧翠絲的畫作;到目前為止,我所看過的每一幅都有這種令人不安之感。在畫面的一角有個看起來像中文字一樣具有裝飾意味、筆力強勁的黑色記號,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BdC三個字母,是她姓名的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