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章

「也有一小部分是為了妳。」
我隨便找了一張沒人的長椅坐了下來,打開了地圖。如果沿著塞納河,追隨印象派畫家的腳步,就會發現盧維西安位於巴黎西邊。我剛來的那一天,曾在奧賽美術館看到好幾幅有關盧維西安的風景,其中有一幅是希思黎畫的。我在地圖上也找到了希思黎去世的地方莫黑鎮,旁邊有一個小點便是葛賀米耶。我把自己關在電話亭裡,打電話給瑪麗。此刻在華府應該是下午的時間,但她八成已經回到家了,或許正在畫畫或準備晚上的課程。幸好電話鈴響了兩聲後她就接了。
「是你的,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
「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去。再看看吧。」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繃,接著她又清了一下喉嚨。「有件事本來想晚一點再告訴你的,但現在我想跟你談一談,可以嗎?」
「也有一小部分是為了我。」位於大西洋海底電纜——或許這年頭已經變成衛星了——另一頭的她再度陷入沉默。這時我突然想到我應該順便打電話給我父親才對。
馬洛
我靠在電話亭的牆壁上,頭頂著玻璃門——也不管過去這二十四小時內那裡曾被什麼樣的人碰觸過——然後便開始哭泣。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哭了。和_圖_書上一回掉淚是因為有一個我最喜歡的病人自殺了。但最重要的一次是,在那之前幾年,當我的母親去世的時候。當時,我坐在她的身旁,握著她那溫暖而柔軟的手,心裡明白她再也聽不見我說話的聲音了。而既然她聽不見我說話,應該也不會介意我崩潰痛哭,雖然我曾經答應她要安慰我的父親。可到了最後,還是父親來安慰我。我們兩人雖然因為工作的緣故,對死亡都不陌生,但父親這一生卻一直在安慰那些失去親屬的人。
「安德魯嗎?你還好吧?」
「安德魯?」瑪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切,有些受傷。「你不高興嗎?你不必假裝——」我用襯衫袖子擦了一下臉,鼻子不小心被袖扣碰到了。「那麼妳應該不會介意嫁給我嘍?」這回她的笑聲聽起來很耳熟,只不過有些哽咽,就跟羅伯特的笑一樣具有感染力——這是我自己注意到的嗎?可是他從未對我笑過,所以一定是別人向我形容的。我聽見她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我不介意,安德魯。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任何人結婚,但你不一樣,而且我不是為了孩子才想嫁給你。」
「可能是伊思梅吧。我不知道。我想韋諾一家人應該會葬在巴黎才對。」
「但願如此。妳覺得我https://m.hetubook.com.com該去嗎?」
「別傻了,安德魯。你是為了自己才這麼做的。這點你也很清楚。」
「已經確定了。」
「我就知道你會打電話來。」
「這實在是有點難以啟齒,因為——」她說。「我昨天發現我懷孕了。」
「你要我和你一起去葛賀米耶嗎?」
我心想,她一定是在想著羅伯特以及他的種種過錯,但接著她卻說:「即使你確定是同一件衣服,但那又代表什麼呢?也許他們彼此認識,因此就成了他的模特兒。」
今天我自己也有些疲倦,除了寫信之外,什麼事也做不成。不過我昨天作畫倒是頗為順利,因為我已經找到一個很好的模特兒,那便是我的女僕伊思梅。有一回我問她有沒有聽說過您摯愛的故鄉盧維西安時,她很害羞的告訴我,她的家鄉葛賀米耶村就位於盧維西安附近。伊維思說,我不應該讓僕人們坐在那兒讓我畫畫,認為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折磨,但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這麼有耐性的模特兒呢?
「喔,我在畫畫。」她說。「畫水彩。我已經厭倦靜物畫了。你回來以後,我們應該去戶外寫生。」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那——」儘管電話亭的門關得很緊,但此刻我心中所開啟的那扇門的門口,似乎有著某m.hetubook.com.com個人的身影。
「當然可以。」
她靜默了一會兒。「你把它們還給他了?」
我在旅館旁邊的商店裡買到了一張面值二十美元的電話卡——打到美國可以講很久——和一張法國地圖。之前我注意到在對街里昂車站那兒有好幾個電話亭,於是便拿著那包信漫步走到那兒,感覺到車站那巨大的建築巍然矗立在我的上方,而車站外的雕刻已經開始被酸雨所腐蝕了。有一瞬間我真希望能夠走進車站,坐上一列蒸汽火車,聽那汽笛的鳴叫聲和火車的喘息聲,讓它把我載到一個屬於碧翠絲的世界裡。然而我只看到三列外觀閃亮的太空時代子彈列車緩緩停在鐵道的這一頭,整個車站內迴盪著我聽不懂的廣播,報告列車即將離站的消息。
「不可能是羅伯特的。」在話筒裡,她的語氣顯得很堅決,彷彿已經決心要和我開門見山的把話說清楚。我可以想像她在海洋彼岸用她那修長的手指握住電話筒的模樣。「記住,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到羅伯特了,也不想看到他。你很清楚我從來沒去看過他。況且,也沒有別人了。只有你。你也知道,我都有採取預防措施,但幾乎所有事都有失敗的機率。我這輩子從未懷孕過。我向來很小心的。」
「可是我——」
「嗯。不過我想問妳一個問題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什麼真正的問題啦,而是像福爾摩斯要解決的謎題一樣。」
「請給我一點時間。」
話筒裡傳來一陣不耐煩的笑聲。「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高興?害怕?還是失望?」
「可是村子這麼大,事情又過了這麼久,我不知道你能找到什麼。也許他們當中有一個人葬在那兒?」
「一定一定。妳來安排。」
「一切都順利嗎?」
「他畫的那個村莊叫做葛賀米耶,是她女僕的老家。亨利告訴我說,碧翠絲的女兒奧德臨終時對他說——妳聽得懂我的意思嗎?——碧翠絲把某件很重要的東西,可以證明她對奧德的愛的東西,交給了她的女僕。但奧德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站在那兒,手裡緊緊抓著電話筒,腦中一片空白。但在下意識裡,我明白我的人生將從此大為不同。「那——」
在那狹窄的旅館房間裡,我躺在床上看著柔伊的譯本,並尋找印象中的那個段落:
「妳想我是為了羅伯特才這麼做的嗎?」我想再聽聽她那溫暖的、令人安心、略帶嘲諷的聲音。
「沒錯。」
「當然。亨利很高興這些信能失而復得。」

「我不記得了。」
「呃,我會去那兒一趟,因為那個村子離巴黎很近。開車去那裡應和圖書該不會太難。但願我也能去一趟埃特爾塔。」
「當然。我現在在里昂車站。這裡很棒。」從我站的地方透過玻璃窗仰望,可以看到「藍火車」餐館裡的壁畫。那裡一度是里昂車站的自助餐廳,是碧翠絲(或起碼是奧德)那個年代最時髦的火車站餐廳。在一百年後的今天,那裡仍然供應著餐點。我真希望此刻瑪麗就在我身邊。
當我聽見「孩子」那兩個字時,我的生命自動分裂成兩半。這是愛的增殖。其中一半甚至還沒完全成形,但從電話中傳來的這兩個小小的字眼,已經為我開創了另外一個世界,或者應該說複製了我已知的這個世界。
「妳好嗎?」
「不——妳是我的福爾摩斯。這個謎題是這樣的:希思黎在一八九五年時畫了一座村莊的風景,上面有個女人沿著一條路往裡走。她穿著一件黑色洋裝,裙襬有一種很特別的裝飾,有點像是希臘的幾何圖案。我在國家畫廊看過這幅畫,所以妳可能也知道。」
「什麼?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想她穿的是碧翠絲的衣服。」
「亨利.羅賓遜有一張照片。她在照片裡穿的就是那件衣服。對了,他人很好。而且妳說對了,那些信是羅伯特去法國時拿到的。很遺憾的告訴妳,它們原本是屬於亨利的,但被他拿走了。」
「那我可以當你的華生呀。」她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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